【風土記】陽雀來啄楓樹花|舒飛廉

【風土記】陽雀來啄楓樹花|舒飛廉

早上醒來,紅光滿屋,窗外依舊是晴天。起床,穿“打單”的運動衣去東湖公園晨跑。好像是予去年風雪摧磨、禁足室內的那個春節的補償,牛年立春以來,連續兩週陽光充滿,城市閃耀,天空瓦藍清明,好像是不肯撤下的巨幕。朋友圈裡梅花鼎盛,木蘭花樹彷彿響起的一片片掌聲,江漢平原的油菜花、大別山裡的野李花、武大的名門正派櫻花,都躍躍欲試開始搶跑。東湖裡晨光暮色,曲橋回波,舊杉新柳,鱗魚鳴禽,更是成了手機攝影家們的樂園。天公有美意,不要辜負他。我的辦法,是逐日趁早,開啟跑步軟體,以烏龜、蝸牛的最高配速,慢慢跑進這個園子。漸次地將棉衣棉褲,換成了夾衣夾褲,今天又在氣溫將升至二十攝氏度的預報裡,減成了單層的春夏服,春衫薄薄,溫煦和風,餐沆瀣,帶朝霞,“具身體現”,去沿湖路上打卡。

公園裡的工人起得也不晚。一撥是清掃路面,持帚俯身,刷刷刷,刷刷刷,霞光條條塊塊,印滿道路,黃鸝、鷓鴣在頭頂池杉與香樟樹間桀桀鳴叫,這時候樹木全神貫注發芽,停止落葉,路面光滑乾淨,清潔工大姐們的掃除也輕快、“了撇”、有力。我看到有大姐立起掃帚,以湖心三亭為背景,撩開前額染成栗色的頭髮,自拍抖音。勞動真美。另一撥是穿著長筒雨靴的男工人,兩人一組,坐在電力的機動船上,一廂一廂地清理湖面。所謂一廂一廂,是他們順著扯在兩岸垂柳間的浮標繩,往復移進。這個手法,像在清明節之後的水田裡拉著草繩插秧,我估計大哥們也是會家子,輕車熟路。與我想象的用撈網淘漉水草不同,機動船的中央安裝有一條上下輪轉的鐵篩,不斷地沉沒入湖水,無聲無息,將湖底的水藻根莖掛住席捲上來,堆積在前艙裡,春水淋漓,嫩紅翠綠,清靈淡腥,蓬蓬如丘。參差荇菜,左右流之,閃閃鐵篩,上下采之。這採之的形模,又有一點像從前男人們踩踏水車,只是已經變成電動,無需人力,所以妥妥穿著工作服,也無須黑汗水流光脊背。這些荇菜、浮萍、水葫蘆,運去農場餵豬作肥,都是好東西。經過一番清理,園柳變鳴禽有,池塘生春草,可能就要麻煩一些了。魚蝦們游回來啃齧新芽,會猛然發現,它們的廳堂廚房,敞亮了不少?新一代的蝌蚪們掙脫卵網,去找正在砰砰打鼓的青蛙爹孃時,跋山涉水,也要容易得多?

由香樟林到水杉林,由內湖邊的白天鵝雕像到北岸的小白象雕像,大概是兩公里,眼前是浮光躍金的大東湖,微風吹浪,虛涵永珍,磨山、喻家山、南望山、珞珈山,矯矯翩翩,游龍驚鴻一般。額頭已經有濛濛細汗,在行吟閣前的老朴樹下,回頭向北,折轉入屈原祠下的楓林路,我的“秘密基地”。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但是二月早晨的楓林,也不壞。楓樹長到三四十歲以上的樹齡,合抱粗細,七八丈高,在寒來暑往的風土裡,會掙扎出自己的模樣,雄奇中有妖嬈,滄桑裡有嫵媚,綠葉榮榮的春夏看得見,層林盡染的深秋更加凸顯出來,要是由我來講,木葉盡脫的冬天才是剛剛好。現在陽春發動,細枝密乾的黑褐色樹冠,已經浸沁了些微綠意,漠漠然裡,綻露出生機。

楓林中的柏油路,軟硬適度,對腳底友好,並不比“松間沙路淨無泥”的蘭溪路差。我東張西望,徜徉其中,忽然看到路面上,細細碎碎,掉下來不少葉芽與莖塊,葉芽像新茶嫩綠的旗槍,莖塊則好像由榴蓮裡剝出掰碎的淡黃膏粒。抬頭去看,藍天下,朝陽裡,蒙茸枝葉間,十幾只灰喜鵲,正雙爪如鉤,尖喙如鑿,專心致志,畢畢剝剝,啄食楓樹的新葉,不,新花。我去翻弄那些膏塊,發現其實是花蕾的碎片,有花萼、花蕊與熒熒的花蜜。我在樹下走,聞到的就是楓林開花的清新氣息,我並不知道它們在高處開花,但這些“雞賊”的灰喜鵲是曉得的。它們一大早,不站在樹頂像烏鴉一樣思考發呆,黃鸝一樣啼叫求偶,而是結伴趕赴宴席,沉浸在它們的美食裡。我們鄉下,將灰喜鵲叫“陽雀”,大概是因為它們雙翅上的顏色,像青靛染上,如同雨過天晴的藍天。這些了不起的建築師,護崽的狂魔,可能還是鳥類裡頂級的“吃貨”。我見過它們啄吃溝渠間的活蹦亂跳的紅蚯蚓,棉田裡蠕蠕扭動的棉鈴蟲,菜地上的肥胖白皙的地老虎,偷吃麥粒與稻穀,飛上柿子樹,啄破熟透的柿子,十一二月,挑剔深紅色的海棠果串。它們對葷素的搭配,主食開胃菜的挑選,香脆綿軟,乾溼冷暖,我估計不比微信公號裡的那些美食家們差,要是它們也去弄一個舌尖上的啥,不知道這二月春風楓樹花的料理,會排在第幾名。

春天裡來百花開,奼紫嫣紅誰家宅。桃花、海棠、薔薇、月季,紅花才是正旦?李花、櫻花、梨花、柑橘、梔子、槐花,白衣勝雪,是花中的青衣?迎春花、油菜花,到秋天裡的金菊,黃色也蔚為大觀。紫雲英、野豌豆、泡桐花、苦楝,清明節之後,還會有一撥紫色的浪潮,鄉村展現出高貴的“紫色的靈魂”。梅花、蓮花、木蘭、牡丹、鬱金香們,姚黃魏紫,自由選擇,能開出各種顏色的花,所以也有一種特別的都市高階感。綠色的花?其實是有的。簌簌衣巾落棗花,棗花是淡綠色的。梧桐開花,也是青碧細碎,也在入夏的南風裡,窸窸窣窣落到地上。這時候多看幾眼香樟,它擠擠挨挨的新葉裡,密佈細綠的花蕊,大概有一兩週的時間,香樟林散放著鬱郁的香氣。稻花香裡說豐年,稻花與麥穗上的花粒一樣,也是鵝黃嫩綠的。就是當下立春的時節,去看垂柳、楓楊、烏桕、榆樹、法桐,它們累累垂序的花束也是綠的,只是人類為自身的視錐細胞與嗅覺細胞所哄騙,不太能發現罷了。屈子寫的賦是:“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內美”與“修能”如何由日常的生活,由平庸的常人裡凸顯出來,其實是難的。進一步追問的話,是為何?為誰?一定要凸顯出來呢?

【風土記】陽雀來啄楓樹花|舒飛廉

綠色的花,可能更沉默,更鄉土,更原始?它們可能也更好吃?可惜馬斯克還沒有弄出鳥腦的介面,微信尚未開發出人鳥溝通的小程式,我不知道聰明的灰喜鵲,是否贊同我的胡思亂想。告別楓林道,結束今日份三公里的晨跑。我想起上週在小澴河堤下試著挖野菜,碎米薺嚐起來清甜,車前草有一點像牛皮,野豌豆苗一股子青草味,沒有焯水的泥胡菜真是苦不堪言。走到團結路菜場,菜攤上擺出來春筍、香椿芽、蒜薹、枸杞尖,賣菜的大姐招呼說,這些都是新出來的,是春天的味道。想起之前遇到的楓林中的灰喜鵲們,我心裡也有一點欣欣然,唉,生而為人,浩蕩春風裡,我們還是能嚐到一點自己的清味的。

2021,03,02武漢

作者:舒飛廉

編輯:吳東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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