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順有個酒香瀰漫的村莊!

想去筱村徐岙底,這個念頭由來已久。許多年前有位朋友曾許諾陪我去看這座千年古村,說那兒他熟悉。後來我們的約定如風飄散在柴米油鹽的瑣碎裡。故人已遠,去徐岙底的念想,就這樣如老酒般被記憶封存。

這個春天江南久苦雨,一場雨從去年臘月痴纏到春,直教人忘卻世間晴為何物,似一段無果情緣,讓人惱的恨的怨的棄不得。忽然雲開霧散,雨霽初晴,說不出的歡喜,恰似在筱村遇見徐岙底,聞到那抹熟悉的酒香。

與徐岙底是初見,卻又似久別重逢。

泰順有個酒香瀰漫的村莊!

玉溪畔半開的油菜花明黃亮眼、蜂飛蝶舞,依稀童年家門口那片田園模樣。村口苦櫧樹站立八百多年,見慣世事滄桑早已波瀾不驚,不動聲色地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循著酒香來到紅粬作坊前,醉在古老配方成就的佳釀裡。筱村紅粬久負盛名,尤其是徐岙底。據清代《泰順分疆錄》記載:“徐岙底村,家戶皆粬,時各地商賈競購,挑擔腳伕輯領頭耳”。紅粬作坊暗室裡烏衣紅粬正在發酵,熱情的坊主盛出去年家釀。青花瓷小酒杯裝著橙紅澄澈瓊漿,對著暖陽輕輕搖晃,這芳香我要如何描摹?閉上眼睛,我聞到家的氣息,母親的味道,還有那抹不去的童年印象。

那時,每年冬天母親總會釀一缸紅酒。家釀米酒,紅粬是關鍵。從小便知道筱村紅粬釀酒極好,但舊時交通不便,若不早做謀劃常常買不到。釀酒是件盛大、慎重的事,母親早早託人買來筱村紅粬,碾好糯米備著,再請村裡識字的人翻“通書”或挑個甲子之類好日子釀酒。好粬好米好水好時辰,想不出好酒都難。那些年母親用筱村紅粬釀的酒,想想都醉人。紅酒荷包蛋,那是待客上品;紅酒燉雞湯,鄉村奢侈營養品;蒸蛋羹澆紅酒,是家常的菜,是媽媽的味道……

泰順有個酒香瀰漫的村莊!

一缸紅酒就是一年好時光,點點滴滴記錄著生活的喜悅。招待客人是它,過年過節是它,殺雞宰兔是它,烹魚煮肉也是它……

這個午後,在筱村徐岙底苦櫧樹下,紅粬作坊前的矮牆旁,半盞紅酒牽出悠悠回憶,終於明白走進筱村時,這似曾相識之感緣何而來。原來酒香這一端繫著筱村幾代人的紅粬製作工藝,那一端連著我的童年記憶!突然想家,想釀酒的媽媽,不知黃泉之下,可有筱村紅粬作佳釀?默然低頭,將杯中紅酒一嘗再嘗……

沿紅粬作坊旁清水溝走去,殘垣之上蘆葦醉酒般風中搖晃。石子路彎彎繞繞,每一個拐彎都通向生活劇場,曾經在這上演的每一幕裡都有酒香瀰漫。路坎下,三井連貫,釀酒、飲用、洗菜、浣衣秩序森然。井與人都欣然接受這等級安排,不由讚歎古人無處不在的生活智慧。這是誰家庭院?幾處石塊壘就的短牆,蒼苔裝點出春天景象,牆內菜蔬儼然,牆邊一枝素李悄然綻放,無言芬芳伴酒香。小路轉彎處,一樹桃花映土牆,就這樣帶你走進酒香瀰漫的唐詩宋詞意象。

雙心石路連著一文一武兩座狀元府。路心的石板曾留過狀元叔侄倆的腳印,隨風飄散的酒香裡,依稀可見他們當年談笑風生的身影。門前旗杆石若能開言,該有多少故事可供下酒!曾經在這門樓進出的生命,又在酒香中演繹了幾多悲歡離合:少年飲過送行酒,跨馬奔赴青雲志,漸行漸遠的背影牽疼爹孃目光;新嫁娘在此落轎,飲下合巹酒,從此一腳踏進此間塵世繁雜;遠嫁姑娘怎樣忐忑登上花轎,從此故園酒香成回憶;榮歸仕子又如何沸騰了中堂,與父老鄉親把酒話桑麻……

幾時起,華筵散,笙歌歇,繁華落盡,雕欄畫棟黯淡了朱顏?庭院深深,蒼苔點點,重簷之上,只餘鳥雀歡唱。眼前三分落寞,兩分頹喪,還有一分恰到好處的蒼涼——你若繁華三千,我又如何會對著你將故園回想!

泰順有個酒香瀰漫的村莊!

靠著矮牆,就著斜陽,且把遊離思緒放下。聽向晚的微風奏一曲流傳經年的鄉村詠歎調,屋畔澗水潺潺。溫一壺老酒,醉眼看青山,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也應如是。不由想起韋應物的《園林晏起寄昭應韓明府盧主簿》:

田家已耕作,井屋起晨煙。

園林鳴好鳥,閒居猶獨眠。

不覺朝已晏,起來望青天。

四體一舒散,情性亦欣然。

還復茅簷下,對酒思數賢。

……

詩人那般賦閒生涯就應該在這樣的村莊裡。“田家已耕作,井屋起晨煙。園林鳴好鳥,閒居猶獨眠”。徐岙底的春天,你可以早起看山間晨霧瀰漫,遠山近水皆如畫,也可以鳥鳴聲中依然高臥,任裊裊炊煙攜醉人酒香一再將你呼喚,一切都如你所願。睡醒後伸伸懶腰,到園中摘一把帶露水的青菜,雞籠裡撿出一隻餘溫尚存的雞蛋,廚櫃中抓一扣麵條做一碗色彩繽紛的早餐兼午餐……“還復茅簷下,對酒思數賢”。那些個月光如水的秋夜或是風雪交加的寒夜,輕唱著“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溫一壺家釀紅酒,微醺中舉杯邀前賢。那杯中有狂飲的劉伶,有“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的太白,有“夜飲東坡醒復醉”的東坡居士,還有“沉醉不知歸路”的易安居士……

我的童年記憶也該安放在這酒香瀰漫的村莊,流光不蝕,歲月饒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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