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魚聯文
第77場
濟世方
發大慈惻隱之心，願普救含靈之苦
書魚聯文第77期-盲選
-A2
被子
by 四十九
限定詞：碳酸鋰 憂鬱症
〇
我有寫出一篇垃圾的自由——四十九
一
你在寫小說，但進展不是很順利，障礙是心理上的，其實那完全沒有必要。小說是一門多麼偉大而艱難的藝術，你完全有寫出一篇垃圾的自由。大多數時候，人們會從講故事的角度來看待和評價一篇小說，可現代小說的發展，就是越來越脫離講故事的過程。故事的閱讀動力來自對“後事如何”的追問，因此它是一次性的， 一個故事到結尾被展現的那一刻，就宣佈了它的死亡，人們不會再對它感興趣。小說卻不怕“劇透”，經典的小說永遠是未完成的，總是吸引你一次次地重讀，一次次地闡釋。“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物質世界的脆弱性，決定了你永恆的精神性向往。好的小說甚至比記憶更深刻。
二
他放下筆，朝窗前望了望，低矮的山林間遍佈稀疏的住宅，間雜燈火通明的高樓。炎熱不利於趕稿，逐個開啟每個房間的窗戶的時候，他想起了艾米麗的詩：無法知道黎明何時來，我開啟所有的門，是像鳥的羽毛，或是岸的波濤？他一直以為這首詩是在寫創作過程，你永遠不知道靈感何時來，但你要開啟所有的“門”，也許你等不到靈感，但你準能等到前來收稿的編輯。張老師，辛苦了，月底還有三篇稿子呢。但目前更緊迫的是一篇講稿，週日要用，聽講座的都是北京語言大學文學系的學生。他無奈回答，我知道，謝謝你。據說現在的年輕人不容易對付，不會被你身上巨大的光環所迷惑，他準備談點真正專業的東西。迎接的感覺令人沉浸著，直到現實的一切都失去了它的充實，空蕩得令人感到怪異和不適。回到書房時，沒有看到上面攤開的犯罪小說，他愣了一下。轉身走進臥室，沒有看到沙發上的獅子布偶。到廚房開啟冰箱，沒有食物，只在冰箱門上整齊地碼著一排拿鐵。每個地方都有缺憾，不夠豐滿。缺憾性的來源卻不甚明朗。
秋夜是最超然的存在，不過片刻，整個房子就變得涼快起來了。他想到去收過冬的衣物，分明記得晾在陽臺的，但陽臺上的晾衣架上卻空蕩蕩。他急忙來到臥室，不安地開啟衣櫃，看到秋冬裝也疊的整整齊齊，有專門的一扇放被子，空調被、太空被、棉被，每個季節的都有。
他失魂落魄般地再次回到書桌前，看到旁邊有個小藥瓶，瓶身除了碳酸鋰的標籤，還用膠布額外貼著一張備忘：
每日3次，每次2片，飯後。記得開窗。
是一個女人的字跡。
三
寫不下去說明沒有洞見。你就老老實實寫每一個句子，句子會生髮句子，最終通向欣欣向榮之地。例如衣服，一件打了折的被手洗得泛白的襯衫，比一件襯衫要好，打折和泛白，每個都通往不同的方向。
他停頓了一下，看學生們露出思索或頓悟的表情。
當你寫不下去的時候，你就這麼做，他說，寫不下去說明沒有洞見，那不是你的洞見，而是一些陳詞濫調，所以你才會厭倦。沒有別的原因。至於學院派，像先鋒派或者現代主義一樣，我認為倒不完全就是一個寫作上的束縛。
學生說，謝謝老師。他點頭致意。
教文學的老師站起來了，她鼓勵大家提問，感謝張凡老師，今天最後一個問題，哪位同學來問？我可宣告啊，過了今天，可再沒有這樣真誠又有見地的好老師了。他看到她舉手了，那個繫鞋帶的時候繃直了腿不蹲下的女生，那個穿著一件打了折的被手洗得泛白的襯衫的女生。她說，如何看待毛姆所說的，小說就是用來娛樂的這種觀點。
他挑了挑眉，這是一個不那麼輕鬆愉快的問題，我們聚在一起，是為了切磋打鐵的技術，這時有人問要打什麼樣的器具，打鐵的用途，不知道這裡坐了一屋子的武士麼。他想，今天能來聽他的講座的人，至少讀過他的作品，所以對這種問題該有一個共識，至少不會想挑戰些什麼。當然他猜測這也不是她本意。她本意或許是想說，純文學寫作如何考慮和讀者的關係，我們寫作的出發點是什麼，甚至於，寫作的意義究竟何在。他明白現在文學系的學生也不怎麼讀文學史了，不然至少會了解，純文學最初不是現在的樣子，在八十年代它被提出的時候，只表達文學對政治的擺脫意願，小說可以作為作家的個人言說而名正言順地存在，不被政治綁架，也不被“文以載道”的創作觀綁架。到了九十年代，需要擺脫的則是商業，故而純文學的敵人從來不是大眾，但不知為何，不知在誰的口中，漸漸卻發展成和大眾讀者對立的局面。其實純文學所主張的從來都是這樣一種觀點：文學不該為文學以外的因素所綁架，不管是政治，還是商業，僅此而已。但他已不準備說這些，也不準備捍衛文行業的榮譽，它不需要。
拿起麥克風時他就有了決定，這個問題不能認真回答，他說，說起毛姆，人們常有一個調侃，說他二流作家的什麼的……底下的學生都笑著搶答：二流作家的中的一流作家，一流作家中的二流作家。他笑著說，對，我一直覺得，他雖然是個世俗化的作家，實際上卻有一種智識上的傲慢。可即使毛姆到了今天，恐怕也不敢說小說是用來娛樂的這種話，我們這個時代，有多少人會用小說娛樂呢？所以在毛姆的時代人們願意用小說娛樂，那是小說的一種幸運啊同志們。講座在一片歡聲笑語中結束了。
在走廊上，她追上了他，說老師我正在寫一個論文，有問題想要請教您，可以加下你的微信嗎。她說話的方式，她的表情，透著一股桀驁不馴的生氣。
四
這天晚上同以往一樣燥熱，即使每隔五分鐘就換一個房間坐，即使每個房間都攤著本讀了一半的書，依然無法抵禦這種悶熱。他會疑心夏天並沒有過去，人們盼望著的時候夏天總不會過去，但是稍有片刻疏忽，它就悄悄走了。沒有聲響地辭別，房門是虛掩著，向著它離去的方向，保持著凝望的姿態，腳後跟的風嗚嗚作響。但今天這個晚上依然是熱得如同炎夏，鼓膜都在淌汗，頭腦洋洋灑灑，像是在賭氣。就像你知道它有一天要走的，明知道那時會難過，可此刻又忍不住朝它叫嚷，把衣服仍得到處都是。
需要勇敢一些，只要再勇敢一些，他就會想到開啟門窗。最簡單的，你開啟陽臺的玻璃門，坐在那裡喝一罐拿鐵，剛從冰箱裡拿出，罐身都是水珠。在這樣的夜裡喝拿鐵，一個心事重重的人，他也遲早能注意到，天氣實際上很涼了。秋天就在門外徘徊，如果不是慣將窗戶緊閉，如果不是懼怕噪聲和灰塵，和擔心幾天後要下雨，秋天早就擠進室內了，至少睡覺要蓋著被子。你是不敢讓這樣的風在臥室裡四處遊走的，你是要感受風，不是要接觸風，不是要接觸風中呼喊的回聲。比雨的颯颯更細弱的聲音，向某人談論著你的名字：是我的小凡呢。那時面北的窗戶蒙著雨布，原野上飄著孤獨的細雨，那邊的動靜近在咫尺，側一側腦袋就清晰可聞。
室內的光景迥然不同，床上會有一床被子，有粗長的針縫過的軌跡，白色的麻線勒實了，只是被陽光充分曬過，沒有那麼香的洗衣液的味道。
他看著藥瓶，突然想起了那個故事。
五
十歲的時候，我非常渴望擁有一個自己的房間，在那之前我都和父母同睡，有的晚上他們顧不上理我，我一生氣就要搗亂。我小時候是個很容易生氣的人，沒有任何原因，我坐在那裡感到氣血翻湧，其實既沒有人罵我，也沒有人搶我東西，我一生氣就咬我的母親，將她的胳膊咬成一片青紫，看著觸目驚心。我希望擁有一個自己的房間，想要在房間裡獨自發怒，我和父親提到了這件事，可他沒有放在心上。後來我在昏暗的廚房裡小凳子上坐著，感到焦躁不安，健康狀況逐步惡化，父親決定開始建新房。那時政府在大路邊為村莊的每戶居民劃批了宅基地，我們是第一戶搬家的村民。新房將是個洋房，我們將僅憑三個人的力量建成這座二層的樓房，到時我將擁有獨自的一間臥室。
除了地基和吊頂，建房的工人只有我們三個，這工程看似不小，實際分解到每一天裡都是如此的合理，合理到我這樣的孩子都能起到關鍵的作用。母親將石灰和水泥以合適的比例勾兌，最後堆成圓圈，往中間澆上水，和至均勻。我把泥灰放在桶中，提到父親工作的磚牆前。父親一手提著泥刀，從旁邊順起一塊磚頭，在手上旋了一旋，準確地放在剛鋪好的泥灰上，用泥刀敲打幾下。他總能將牆砌得筆直。
前兩年我們建得都很順利，第一層建好後，沒磚了。為了建第二層，我們把老宅拆了，住在只有禿牆沒有門窗的新房裡，睡在門板組成的床上。
周圍是成片的莊稼，沒有其它建築，新房等於是建在原野上，每當秋冬季來臨，新房又溼又冷。母親如果不能趕在中秋節之前縫好新被子，我們就要挨凍。我對寒冷有刻骨銘心的感受。
面對整整一個衣櫃的被子，向一個年輕人解釋你有被子收藏癖是不容易的，說自己怕冷，怕風怕雨，怕冬天，怕沒有被子蓋，多少顯得有些神經兮兮的，尤其是面對著對你有些崇拜的女學生。所以他發揮了自己的專業，現場編造了這麼一個故事。
她聽完後說，我想到一篇叫《鞋癖》的小說，講一個母親有做鞋的癖好。武鬥的時候，父親失蹤了，全家因此要不停的遷徙，每次都要走破很多雙鞋。有了足夠的鞋才就不怕。想不到您也是過了苦日子的啊。
哦，我看過這篇。他捏捏鼻子，沒有迴應最後那句話。
她算是住下了。平日他在書房寫作，她在客廳的餐桌上準備金融專業的考研。她不準備繼續學習文學了，當初在講座上提那個問題也不是為了冒犯，只是當時擔憂就業前途，出版的實習經歷讓她萬念俱灰，對現實感到有氣。後來想明白了，自己還是去賺錢好了。她住在他家，租金是照顧他的起居，等考上研了就離開。
他說好，只是可惜了，你的論文做的蠻好的，有學術天賦。此外也沒說什麼。
六
如果不是那年的寒流來得特別早，房屋落成應該是很順利的，一個晴轉過來的秋日，他們繼續房屋的建造。那天的原野只刮沒有聲音的風，她懷抱著鐵鍁靠在牆邊的時候，他還以為她睡著了。
可是此時的我坐在門板上，在黑暗中數磚牆上飛速而過的燈光的影，再遠處的省道像一條高懸的河，傳來如潮的車流聲，他坐在門檻上暗自哭泣，我們之間隔著無數個嗡嗡飛舞的蚊蟲，風從空曠的窗洞裡灌進來，使他的低沉的嗚咽逐漸渺遠，夜逐漸冰冷，我沒有那樣一床被子，被粗長的針縫過，被白色的麻線勒實了，被太陽充分曬過的一床被子。我永遠也不會再有那樣的一床被子了。
七
有的時候，她週末會出去遊玩，從出門坐上車開始，她一直往他的微信上發風景照。她倒是真有拍照的天賦，高原上的天空被他拍得藍盈盈的，那是個綠草如茵、天空海闊的福地，讓你想起原野上放風箏的日子。
張老師下次也出來玩啊，或許比吃藥有用呢。
他剛想回復，訊息又立刻撤回了。張老師記得按時吃藥，她發，後面跟著一個抱抱。
他想她終歸是比她要好很多的，懂得旅遊散心，懂得鋪張浪費，懂得將錢花在哄自己開心上。她還是會識文斷字有學問的女人，儘管將針放在頭髮裡摩挲的模樣如出一轍，但他知道她永遠不必為了哪個男人親手縫製一床棉被。
他倒出兩顆藥丸，閉上眼一口吞了。
八
你在寫小說，但進展不是很順利，障礙是心理上的，其實那完全沒有必要。小說是一門多麼偉大而艱難的藝術，你完全有寫出一篇垃圾的自由。大多數時候，人們會從講故事的角度來看待和評價一篇小說，可現代小說的發展，就是越來越脫離講故事的過程。故事的閱讀動力來自對“後事如何”的追問，因此它是一次性的， 一個故事到結尾被展現的那一刻，就宣佈了它的死亡，人們不會再對它感興趣。小說卻不怕“劇透”，經典的小說永遠是未完成的，總是吸引你一次次地重讀，一次次地闡釋。“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物質世界的脆弱性，決定了你永恆的精神性向往。好的小說甚至比記憶更深刻。但再好的小說，也無法復刻一場夢。
我走了，張老師。
九
《百年孤獨》裡說，幸福無法治癒的，任何藥物也不能。
★★★★★
評閱語：
評委1號評閱：A。
優點：文筆成熟細膩，圍繞著作家生活，勾勒出病症的困苦。文字流淌著深深的憂鬱，跟限定詞憂鬱症一樣。在困室來回翻轉，無法解脫。寫法很高階，沒有提憂鬱症但寫出了憂鬱症。從中年作家的寫作困境出發，透過與女學生交談的內容和態度，講述外在的隨和幽默和內在的絕望。這才是真正的憂鬱。裡面有很多可以拿來做摘抄的句子。比如每個地方都有缺憾，不夠豐滿。缺憾性的來源卻不甚明朗。你是不敢讓這樣的風在臥室裡四處遊走的。你是要感受風，不是要接觸風，不是要接觸風中呼喊的回聲。
非常好看，讀七七的文是一種享受。
缺點：霧裡看花。作家經歷母親過世，愛人離開，自己患憂鬱症，與女學生關係無疾而終和對寫作的思考，這些方面很好的勾勒了一個作家的形象，但融合得不夠好。寫作困境和憂鬱症結合得不夠緊密，導致其他內容跟泥鰍一樣滑走。陳春成的裁雲記七七肯定看過，可以參考一下主人公的困惑是如何貫穿始終的。
建議：多寫一點！多寫一點！多寫一點！（四十九：我也常對自己這麼說。加油！）
評委2號
評閱：暫評A，請看是否可以提名S
在擺脫了倉促爛尾的習慣以後文字質量達到新高，無論是從思考的深度、結構的創新度和文字的成熟度來看都相當不錯，是一篇類《夜晚的潛水艇》的先鋒文學性短篇，隨處可見老師對於創作的理解，恭喜七七老師大成。但我還是要說，雖然有寫出一篇垃圾的自由，但有如此積澱還要寫垃圾就是對自我才華的浪費！（前幾次被七七老師聯文深深荼毒的我大喊。
綜合評價：A
唐人古鏡：寫實的故事，卻在視角切換和時間跳躍中變得如夢似幻，很玄妙的閱讀體驗。（四十九：謝謝唐老師，你寫的也很好，是我喜歡的那種文筆。加油。）
小夏：我來啦～好喜歡這篇！！！特別是前面討論文學與讀者相悖，就好像世界也與主角相悖了一樣，不過，藝術與受眾開始背離應該是從現代藝術開始的，要怪就怪那些看不懂的現代文學家吧！七七這篇功力見長，不過缺點可能還是有點太簡單了？可能也只是吹毛求疵而已～一起堅持寫下去吧～（四十九：小夏留步，討論一下，簡單是指情節設定嘛，事實填充物？）（小夏：事實填充物，情節其實足夠了，甚至有些複雜，但感覺它們都遊離在主角之外，像導師說的，如果能把它們與生活盤根錯節，緊密聯絡，就更好了！）
End
書魚聯文第78場預告
生日快樂
撰文 四十九
編輯 書魚君
你想看的故事，我們都在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