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徵文獲獎作品展】《紅樓夢》:空對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

“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終身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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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典名著《紅樓夢》中,林黛玉、薛寶釵都是女主角,她們容貌、才情不相上下,只是風格不同,所以每個讀《紅樓夢》的人都有偏好,有人喜歡黛玉,有人喜歡寶釵。相對而言林黛玉更真性情一點,喜怒哀樂表現得很明顯;薛寶釵更能順應世故一點,說話做事滴水不漏。

我們對書中人物的喜歡、厭惡其實折射了自己的價值觀。就拿林黛玉林妹妹來說,喜歡的人覺得她美麗靈動,孤標傲世,氣質才情與世俗不同,就像風露清愁的芙蓉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但不喜歡她的人會覺得她嘴毒,性格太差,脾氣大,不會做人做事,太敏感等等。

楊絳先生便寫過一篇《漫談紅樓夢》,對曹雪芹刻畫的林黛玉作了一番評判。楊絳錢鍾書夫婦都對西洋文學、中國傳統文學很有研究,研究之餘免不了發評點,這屬於人之常情無可指摘,只是楊絳在《漫談紅樓夢》中的一些話,向來很有爭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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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寫林黛玉的相貌:‘一雙似喜非喜的含情目。’深閨淑女,哪來這副表情?這該是招徠男人的一種表情吧?”

“又如第七回,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麼,別人不挑剩的,也不給我呀。’林姑娘是鹽課林如海的女公子,按她的身份,她只會默默無言,暗下垂淚,自傷寄人籬下,受人冷淡,不會說這等小家子話。”

“林黛玉尖酸刻毒,如稱劉姥姥‘母蝗蟲’,毫無憐老恤貧之意,也有損林黛玉的品格。”

楊絳先生的評點基於現實出發,因為林黛玉是鹽課林如海家的女公子,其身份自然比一般小家碧玉不同,她自幼養在深閨接受淑女教養,所以,她的神態不應該是含情外露的,若是眼波流動,那就有勾引男子之嫌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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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作為淑女她本該謹言慎行,被人輕視,她的正常反應當是默默傷心,不該因為敏感就口出怨懟之語,太小家子氣;她的外祖母賈母憐老惜貧,她卻口出惡言,將劉姥姥稱作“母蝗蟲”,這本不該是一個貴族小姐的言辭,破壞了絳珠仙草的形象。

據此,楊絳先生認為寫林黛玉這三處,都不符合她身份、設定處境、性格,是曹雪芹一大敗筆。

對於這些,我是不敢苟同的。細細拆解下來,這些批評其實也站不住腳。其一,曹雪芹為何要寫這《紅樓夢》?曹雪芹自己說過,這是滿紙荒唐言,他甚至不敢指望誰解其中味。曹雪芹是清朝人,而明清時期,中國的歷史有什麼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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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建王權達到頂峰,皇權對人們生活、思想的鉗制,讓社會瀰漫壓抑感。曹雪芹看到了封建制度富貴外衣下的罪惡黑暗,那些美麗的女孩,因為這樣的黑暗一個個不得自由,被當作取樂工具、聯姻工具或是其他什麼用途,總之,不會被當成有活生生思想的人。在這個氛圍中,有知識分子覺醒了,他們不能直接批判那坐在金鑾殿的人,只能寫風月情天之事,暗中抒發。

所以,《紅樓夢》是架空的,唯有架空,無朝代可考,曹雪芹才能盡情將自己的所思所想融入書中情節。譬如寧國府、榮國府,門前是不是都掛著匾額?可據《明史》、朱家溍《作者對建築物描寫中的真事和假語》等資料,官員宅第根本就不屬於“府”型別,明代親王郡王的屋子可稱之為府,府門掛匾在清代是沒有的,曹雪芹是將寧榮二家當皇家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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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才能不講古代那些嚴苛規矩,若真按古代來,寧國府榮國府光建築就違了制,早該治罪。既然這外在的已經“空”,內在的自然也按“空”來,比如說林黛玉應該守淑女規矩雙眼不含情,可她與賈寶玉的緣分從何而來?她來這世上走一趟就是為了結一段風流公案,因情而還淚。無情,何來從春流到冬的那些眼淚?這是一種文藝鋪設,不是敗筆,恰恰是妙處。

其二,談到林黛玉的言辭,與其身份、處境的匹配問題。林黛玉出身貴族,自幼接受淑女教養,這沒錯。但你必定給貴族弄出個什麼規矩套兒來,叫人一板一眼按照這個去做,這反不符合真實情況了。寧榮二府的幾個爺們,是不是貴族公子出身?試問,他們做的又是什麼高貴事兒?

林黛玉有小性兒,看似是小家子氣,可她的處境是什麼?“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這是一種非常壓抑、極度苦悶的環境,若是在這樣的環境中人依然只會默默垂淚,不知道自我保護,沒有為維護尊嚴而產生的小性兒,那豈不成了迎春那樣的木頭,有自輕自賤不懂反抗之嫌?那黛玉和迎春有何區別?她和賈寶玉身上都具備的反抗精神從何處體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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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一種“身份”去限定言行舉止,這是死規矩,不是活文藝。若真那麼寫,就不是曹雪芹要表現的世外仙姝寂寞林,而是人間花草枯木林了。若說淑女雙眼含情就是要勾引男人更滑天下之大稽,與封建思想倒是不謀而合,跟曹雪芹批判封建的主旨完全背道而馳。

其三,單以一句“母蝗蟲”便判定林黛玉嘴毒,不夠善良,沒有同情心,有失偏頗,忘記了林黛玉說這句話的背景。劉姥姥是鄉下人,來到賈府這樣的富貴之家,鬧了笑話,先不說賈母一行人該不該笑,她們看到這場新鮮的場景發笑,是一種符合常態心理的自然外在表現。

劉姥姥並不傻,她有著底層人物的精明,知道忍一時之辱,能得意想不到之好處,這點在首次來榮國府見鳳姐時,她就弄懂了。所以第二次來,被眾人取笑,她也不管,好吃好喝好玩再拿著走,她並不算虧。然而黛玉等人是自幼養尊處優長大,她們全都不懂為現實低頭是窮苦人的無奈,她們讀到的,是書中的不為五斗米折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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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沒有當面笑劉姥姥,而是在與寶玉、惜春等人一同討論賈母命惜春作畫緣由(源於劉姥姥)時“雅謔”一番,引得眾人笑,若說黛玉尖酸刻毒,試問,說“這‘母蝗蟲’三個字把昨兒那些情景都現出來了”、附和黛玉的寶釵,豈不也成了尖酸刻毒?

我從不認為一個擁有美好品格的人必定是“完人”,人本來就不完美,每個人都有缺點,若背後論人就是有損品格,那這世上就沒有品格可言了,文藝批評家不用吃飯了。這裡,我想起楊絳本身在私下給朋友的信件中談到張愛玲,其議論也並不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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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你們都過高看待張愛玲了,我對她有偏見……我的外甥女說張愛玲死要出風頭,故意奇裝異服,想吸引人,但她相貌很難看,一臉“花生米”……我說句平心話,她的文筆不錯。但意境卑下。她筆下的女人,都是性飢渴者……”

但我認為,這並不影響楊絳的品格,因為她從沒當面說張愛玲如何如何,只是私下信件中發表自己看法。非要把這算“楊絳的黑料”大肆宣傳,實在可笑。張愛玲的文筆不是沒有見識過,她敢把女性最真實的慾望、最可怖的困境寫出來,那樣的文字,不溫暖,真實得刺痛人心,可這就是張愛玲,她自幼就敏感,她的成長環境和天賦秉性造就了她,她與楊絳就像雪和梅,各自芳菲。

所以評黛玉,也實在沒有必要如此“認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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