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淋滿慾望的時代戲中戲

一場淋滿慾望的時代戲中戲

每個人腦海裡都有無數個樣子的上海,光影浮動的、燈紅酒綠的、夜色撩人的。它可以像《蘇州河》那樣混雜著野牛草伏特加的醉意與哀愁,也可以像《紫蝴蝶》那樣奏唱著動盪時局下的靡靡之音。

第三次拍攝關於上海的故事,婁燁的影片《蘭心大劇院》撥開歷史的前塵,重返1941年的“孤島”,用打破常規的手法講述了一個獨特的女性諜戰故事,開啟了一場全新的藝術嘗試。

一場淋滿慾望的時代戲中戲

《蘭心大劇院》的故事改編自女作家虹影的小說《上海之死》,影片以黑白色調、“戲中戲”的形式講述了孤島時期著名女演員於堇回到上海,在短短七日之中扮演不同身份完成目標、最終扭轉了歷史格局的故事。

影片的背景聚焦在動亂年代的上海租界,這裡雖然遠離戰場,沒有炮火和硝煙,卻駐紮著各路人馬,宛若一盤勢力交雜的棋局,多重陣營的諜報人員在這裡展開驚心動魄的情報戰。

影片中構建了複雜的人物關係,很多角色身上都揹負著多重身份。鞏俐飾演的女主人公於堇作為整部影片的中心人物,她的身份是最複雜的一個,她既是上海灘的女明星,又是一方陣營中的諜戰人員,同時她還是前妻、情人、女兒。人生如戲,於堇在她的生命裡不停地扮演著各種各樣的角色,在紛亂的時局中與各方勢力進行周旋,也與周圍不同人有著複雜的愛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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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紫蝴蝶》後再次創作歷史戰爭題材的影片,婁燁新作《蘭心大劇院》講了一個更大格局的故事。龐大的演員陣容,複雜的情節衝突,這些看起來都是極具挑戰性的,但這並沒有影響婁燁在影片中延續他一直以來獨有的藝術風格。

時代與愛慾

刻畫不同時代氛圍下個體生命最真實的存在與愛慾,這是婁燁很多部電影的主題。《蘭心大劇院》雖然建構了很龐大的歷史背景和冗雜的人物關係,但本質上也沒有脫離這個主題。

愛慾的表達往往含有私密性,包含個人的主觀意願,創作者在影片中著重去描繪人物內在的情感慾望,往往需要較為細膩的情緒捕捉和私密的氛圍營造,這種表達往往與歷史戰爭的宏大敘事形成一種對立關係。而諜戰故事傾向於建置微妙的人物關係和複雜的情節轉折。

《蘭心大劇院》較為準確地把握住了影片中“時代”與“愛慾”之間微妙的平衡,以樹立人物為核心,塑造了於堇這樣一位風采獨特的女性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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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堇幾乎在全片中都保持著一種隱忍緘默、冷酷篤定的狀態。扮演著多重角色的她遊走在亦真亦假的邊緣,出現或掩沒在光影交界處的地帶,以一張看似不近人情的靠在窗前抽菸的側顏示人,其實她內心深處有著最熾烈和真誠的願望,不僅僅是尊嚴或正義,而是愛和自由。

導演很精準地捕捉到了人物在情節中看似平靜無轉折實際暗含深意的表演,將《上海之死》小說中動人心魄宛如帶刺之花的於堇形象,變得更加堅不可摧。

圍繞著於堇的多重身份,影片故事為她搭建出複雜又細膩的情感關係。於堇與前夫倪則仁(張頌文飾演)之間,是一種念舊的情分。對方身陷囹圄,處境危險,於堇還是救他出獄,為他安排逃離行程。

面對一個曾經相愛但註定會分離的人,於堇做得理性剋制,看似無情卻暗藏深情;於堇與她的頭號粉絲白玫(黃湘麗飾演)之間,是一種同命相連的理解。對方和她有著相似的身世,有著同樣熱烈且真摯的演員夢想,於堇願收留白玫過夜,她在白玫的眼眸中彷彿能看到互為映象的她自己;參與盟軍的“雙面鏡計劃”,於堇扮演成日本密碼破譯專家古谷三郎(小田切讓飾演)的妻子,以“情”騙取日方情報的關鍵資訊,她將自己代入到角色中,在醫務室病床前上演了一段緊張與曖昧交加的深情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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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戲劇導演譚吶(趙又廷飾演)對於堇的愛,可以說是最真誠無暇的表達。譚吶對於堇有絕對的信任和保護欲,於堇在他身邊能卸下所有的包袱做回自己。譚吶負責推動左翼話劇團的演出,將罷工運動的故事寫進話劇,說明他對時代有著鮮明的態度,但現實中的他依然是局外人,明白了於堇歸來的真正目的,也道出了“自己是棋子”的無奈感慨。

所有的人都是時局下的一枚棋子,就像《紫蝴蝶》中劉燁飾演的小職員司徒一樣,被動捲入一場複雜的紛爭,他只單純地念著為自己死去的愛人復仇。

如果說司徒的所為是出於一種衝動而瘋狂式的愛,那麼譚吶就是一種卑微而隱忍式的愛,他有意將於堇為原型,塑造話劇《禮拜六小說》裡秋蘭小姐的角色,目的就是為了等再相逢時,和於堇共演這齣戲,把她留在自己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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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中,每個人都有太多重的身份,複雜的外界環境反而凸顯出戲劇情境中愛慾的“真實”,人物沉浸其中可以短暫地拋離現實,達到理想的情感追求。

正如影片中的重要道具——一本歌德所著的《少年維特的煩惱》扉頁,尼采冥冥中如此寫道:“Ultimately,it is the desire,not the desired,that we love。”(院線版譯為:期待愛的回報,不是愛的要求,而是一種虛榮)。

這實實在在地點明瞭影片的主題。當人無限地接近慾望以至於身陷其中的時候,人會迷失自我,慾望反而成了人們最終所愛。究竟以何身份、用何方式去迴歸“人”的本性,抵達“愛”的本質,這永遠是值得人們去探討和反思的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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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新的“戲中戲”

《蘭心大劇院》是婁燁第一次嘗試打破虛構和現實、採取“戲中戲”的模式去進行創作。或許在很多觀眾看來,“戲中戲”的形式並不罕見,它往往利用現實和戲劇的雙重敘事空間產生對照,如同《霸王別姬》中“人生如戲”的設定。而婁燁此次對“戲中戲”的處理則明顯更加前衛和巧妙,讓觀眾獲得了全然一新的觀賞體驗。

電影故事中,作為演員的於堇在戲劇導演譚吶的邀請下回上海參加話劇《禮拜六小說》的演出,兩人在話劇中分別飾演男女主角,他們角色的服裝造型甚至語言個性,和現實中的他們都非常相似。

令人驚歎之處在於,影片有意模糊了“戲中戲”的故事內容,想借戲劇排練的橋段,來形成一種戲劇和現實的關聯和對照,透過交代戲劇情境中譚吶飾演的男主人公與秋蘭小姐的感情關係的發展,來影射現實中譚吶與於堇之間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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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婁燁在《蘭心大劇院》中是在嘗試打破一切固有形式感、建立新銀幕美學的創作。影片在畫面上採用黑白色調,小景別、大光圈的鏡頭模糊了具體地點的概念,也抹去了現實和舞臺場景的分界線。觀眾沉浸在多重線索支撐的情節中,分不清戲裡戲外,摸不透真假虛實,從而能夠對故事走向產生多重的理解和想象。

我們在影片中並沒有看到光影迷離、聲色犬馬的民國老上海,更多的則是手持攝影鏡頭中混亂的街道和人流,陰鬱的天氣和大雨,或是室內曲折、昏暗、嘈雜的空間,這種粗糙紀實性的影像質感,往往更直接地展現出了一種時代的動盪不安。

影片沒有采用配樂,而結尾段落於堇和譚吶在“船塢酒吧”重逢,於堇在譚吶懷中“死去”,手中的槍落地後一首音樂奏響,橫移鏡頭帶到了一旁正在演奏的兩位樂手,非常巧妙地將觀眾從現實拉回了戲劇之中,這與影片開頭,譚吶拉著於堇從排演場奔跑而出的場景,有異曲同工之妙,區別是一個是“入境”,一個是“出境”,都讓人陷入虛實難辨、意猶未盡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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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許多采用“戲中戲”形式的影片,都會偏向於去講述套層結構的故事,比如賴聲川導演的《暗戀桃花源》,關錦鵬導演的《阮玲玉》,或者是陳翠梅導演的《野蠻人入侵》,戲劇空間內的故事往往也屬於影片敘事的一部分,戲裡戲外會有較為明確的分界線。

《蘭心大劇院》的“戲中戲”與眾不同的地方是,它巧妙地運用了臺詞和場景的雙關性,構成了現實和戲劇空間的無縫結合。現實可以影射戲劇,戲劇也可以對照現實。

這種獨具創造性的“戲中戲”形式,讓影片“戲中的愛情”和“現實的愛情”達成了水乳交融的狀態,如詩一般曖昧、朦朧。

女性與諜戰

《蘭心大劇院》雖然講的是一個歷史題材的諜戰故事,但它其實在用更多的筆墨討論女性在歷史背景下的身份問題。故事中於堇和白玫兩位女性角色,她們都在亂世中帶上面具去扮演複雜的身份,目的都是希望能離心中的理想更近一步。

於堇本身只是一個女演員,出於報答養父休伯特的恩情,她願意替盟軍陣營做事。她在“雙面鏡計劃”開始實施之前跟休伯特說,“這是我的最後一個角色”,暗示她心中並不情願參與這場紛爭。

在危機四伏的情境下獲得一手情報後,頗有意味的,於堇並沒有第一時間把正確資訊告訴休伯特,從而讓電影產生了更撲朔迷離的效果。

同樣,當白玫和於堇之間的關係被莫之因發現後,面對莫之因的要挾白玫也擺出了毅然決然的態度。重重危機之中,影片中的女性角色都是選擇站在自己的立場去做堅定的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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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時候,女性在戰爭背景的敘事中往往處在被動、無法現身的位置,但《蘭心大劇院》的故事沒有再將女性看做歷史中的她者,而是將女性的個體命運放在了敘事重心,建置在歷史的轉折點上,她們內心中對於“勝利”的真實訴求也許並不是贏得戰鬥,而是盡最大可能地去保留自我的尊嚴和自由,去獲得應有的愛與被愛的權利。

同為晚近講述二戰時期諜戰故事的影片,2020年黑澤清導演的《間諜之妻》也是削弱了故事整體的政治背景,將影片討論的主題放置在了女性身上,同樣用“扮演”作為敘事中富有戲劇性的亮點元素,蒼井優飾演的福原裡子渴望與丈夫站在同一陣線,成為“間諜之妻”,成為他身邊無可替代的人,但最終卻經歷了幻想的破滅和重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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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諜之妻》劇照

關於女性身份在戰亂時代中如何在場的命題,兩部影片給予了不同的解答。

《間諜之妻》採用的是以傳統的天真貌美的妻子形象來講述一個在間諜行動中“無法現身”的性別“悲劇”,而《蘭心大劇院》所採取的則是女性“在場”的方式,正面地去刻畫和描摹“參與戰鬥”的女性,用她們堅忍獨立的一面扭轉了女性在諜戰故事中傳統的角色定位,在一定程度上是符合當下女性觀眾審美傾向的。總體來看,兩部影片在呈現方式和主題表達上,皆有較強的現代性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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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斷髮展更新的時代浪潮中,會有很多觀眾是遠離歷史的,年輕群體尤甚,因為很多經典的歷史故事被多次翻拍,已經讓觀眾失去了觀看的新鮮感,而更多未被挖掘的歷史故事,又因為與現實生活相隔太遠,無法給觀眾帶來切實的共情。

原著作家虹影在她的小說創作中,會習慣把歷史事件當做寫作背景,把歷史中真實的人物拉入小說敘事,從歷史本身出發,對它進行新的解讀和塑造。

小說《上海之死》中,在莫之因的人物身上就能看到現代小說家、“新感覺派”代表人物穆時英的影子,而譚吶的角色顯然源自民國著名的左翼電影評論家、記者、演員唐納。當這些曾經鮮活在歷史舞臺上的人物重新“回到”故事中,一部虛構歷史的文字也變得有了溫度,眨眼之間,老上海時代風景就已翩然重現。

總體來說,婁燁為《蘭心大劇院》選擇了一個角度很特別的歷史故事,用獨創性的方法將它呈現了出來,使它成為國內女性諜戰題材影片的一次創新嘗試。它不是一部簡單的電影,而是充滿了混沌而開放的魅力。只要走進影院,相信每位觀眾都能開啟一方視野,獲取屬於自己的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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