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由徐克執導,改編自李碧華同名小說的電影《青蛇》於香港上映。
影片上映後票房並未達到預期,甚至可以用“慘淡”二字來形容,位列年度總票房倒數第二位,獎項方面更是顆粒無收。
和《大話西遊》一樣,這是一部超越時代審美的作品,直到數年後,才因為網路上的高討論度而成為“經典”。
《青蛇》是徐克關於“情”與“欲”的探討。
而這兩件事,恰好是國人最羞於啟齒的。受傳統儒家文化影響,絕大多數國人澀於說情,羞於談欲,將其作為人性中最該被壓抑的部分藏了起來。
於是內地在引進《青蛇》這部電影的時候,在其原內容的基礎上做了17分鐘的刪減。
這17分鐘被刪減的具體情節為:法海竹林目睹村婦產子、法海佛堂鬥心魔、小青法海水中鬥法。
這三部分劇情確實有些尺度,並極具暗示性,是整部電影的精華及靈魂所在。
去除這十七分鐘後,整部電影看得人云裡霧裡,不知所蹤,只剩下光影鏡頭與如夢似幻的電影配樂值得一看一聽,難免讓人有了“難負盛名”的想法。
電影的最開始,法海立於亂市之上,目光所及之處,是一群樣貌醜陋,如妖似怪的人。
樣貌是他們內心的醜惡和慾望的一種外化,落到法海這位修煉人的眼中,便成了“醜陋的容貌”。
法海目光從他們身上掠過,淡淡開口。
“人。”
鏡頭一轉,法海又到了野外樹林處。
一位老者於林間穿梭,鶴髮童顏,音慈面善,手持一串佛珠。
法海一愣,有些遲疑地自問:“妖?”
這位老人是位蜘蛛精,已修煉兩百年。法海將它收伏,封印於石亭之下。
收伏完才發現,這位蜘蛛精常年在佛下修行,200年間未做一件壞事,其靈氣附在那串佛珠上不願散去。
頃刻間電閃雷鳴,暴雨傾盆而下。法海拿著蜘蛛精的那串佛珠沉思:妖不似妖人不似人,難道自己真的收錯了妖?
可妖就是妖,怎麼能成人?
法海在暴雨中行至以竹林,行進間感受到一陣妖氣,定睛一看,是一青一白兩條蛇妖在作怪。
再仔細瞧,發現竹林中有一臨盆孕婦,這兩條蛇妖是在為她施法擋雨。
法海想向前幫助孕婦,但卻發現那位正在臨盆的孕婦全身裸露,想到佛門色戒,法海停住腳步,默唸阿彌陀佛。
受前面蜘蛛精的影響,法海這次沒有收伏兩條蛇妖,還把蜘蛛精的佛珠留給了她們。
青白二妖也在佛珠的靈力下,成功化身人形。
因為孕婦臨盆時裸露的身體,這處情節在內地版本中被刪除。
但這處情節在整部電影的發展和推進中發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青蛇》這部電影除了“情與欲”之外,還設計了許多其他方面的思考,其中便包括中國傳統思想中的儒釋道部分。
法海這個人物是傳統儒家思想的最高形式的代表,他斬妖除魔,清心寡慾,抵制一切的貪與欲。
裸露的村婦打開了法海人性的開關,讓其直視自己作為一個“人”最基本的情與欲。
有了這部分的鋪墊,才會有影片接下來的情節展開和關於電影內在的思考。
內地版的第二處刪減發生在此處情節之後。
法海在佛堂內打坐,心神卻始終不定。
他腦海中不停地回憶著竹林中裸露的村婦,在慾望的驅使下,村婦原本因為生產而產生的痛苦呻吟聲在法海的想象中都變得誘惑起來。
大殿中突然出現了無數個“白猴子”,它們圍繞在法海身邊。
這些“白猴子”通體純白,光頭,還長了一條長長的、白色的尾巴。
如果這樣的外形暗示還讓你想不出這些“白猴子”隱喻著什麼的話,電影接下來的鏡頭就算是“明示”了。
法海凝視著這些“白猴子”,問它們為何不怕自己?
它們鑽到法海兩腿之間,笑道:“我們在你那裡來的,怕都要來呀!”
法海惱羞成怒,大開殺戒。
“白猴子”們瀕死前還在吟唱:“色戒色戒,有色不戒, 善惡不分,有怪莫難,紅塵紅塵,顛倒鬼神,六根不淨,哎呀出家人……”
《青蛇》這個故事中的法海和小青其實是同一類存在,都是“做人”這門功課的初學者。
面對每個人都會有的慾望和貪念,妖精小青的做法是接受它們。
她渴望成為“人”,於是盡力模仿著人的一切思想和行為。
她前期學著姐姐的樣子挑逗許仙,她是和白蛇一樣因為愛許仙而渴望和他產生身體的交流和羈絆嗎?
當然不是。
許仙這個“人”,是小青進入人世間後接觸的最早、也接觸的最久的一個“範本”。
她這時候對“做人”的探討還停留在行為的模仿上。
白蛇作為小青的“姐姐”,似乎比她更早地成為了一個被世人接受的“人”,於是小青拙劣的模仿姐姐的行為,勾引著許仙這個“範本”。
她把勾引許仙當成了自己學習“做人”這個功課的“例題”,姐姐完美地解出了這道題,於是她也開始照葫蘆畫瓢。
後來白蛇落淚,小青感到十分驚奇。
她抱住姐姐,學著印象里人哭的時候的樣子,咧著嘴做痛苦狀,卻一滴眼淚也掉不下來。
最後只好把姐姐的眼淚抹到了自己的臉上,這樣自己也算“哭”過了。
那時候她當然不懂,白蛇能哭,是因為她有“情”,所以能體會的喜怒哀樂。
白蛇在這時候已經是“人”了,而小青,仍然只是妖。
法海和小青不一樣,他拒絕直視自己的慾望,甚至妄圖暴力地消滅掉它們。
在法海的心中,人的慾望和貪念是極其醜陋的。
所以一開始在鬧市之中,人人在他眼中皆面目猙獰。
他腦海中那些代表著他自己慾望的“白猴子”,也讓他覺得面目可憎。
“你們生相這麼醜,還在佛祖前扭來扭去?”
這些“白猴子”其實都是法海的心魔,並不真實存在。
他在腦海中將“白猴子”強行“殺死”的時候,早已汗流浹背。
他站起身後,坐墊即刻自燃,身後佛像金漆開始脫落。
佛像也是《青蛇》裡一個重要的隱喻,代表著傳統的儒家思想,也是意圖修煉成佛的法海心中的信仰。
無情無慾,無貪無念,才是一直支撐法海修行的信仰。
佛像的金漆的脫落,意味著法海信仰的動搖。燃燒的坐墊,也隱喻著法海已經被慾望所侵佔,慾火焚身。
內地版的第三處刪減是整部《青蛇》的高潮和靈魂所在。
許仙被現原形的小青嚇得魂飛魄散,青白二蛇前往崑崙山取由南極仙翁的仙鶴看守的靈芝草。
過程中法海前來阻攔,白蛇拿到靈芝草先去救人,小青留下與法海鬥法。
道行淺薄的小青當然不是法海的對手,沒想到法海並未將她收伏,而是要求她助自己修行。
如果小青可以亂他定力,那他就放小青走。
小青在水中仰望他:“我怕我定力不夠,我怕你未亂,我先亂。”
接下來的一幕,小青青色的衣衫隨水流飄走,她赤裸著身體游到法海身邊。
嘗試著引誘法海。
這場鬥法大概是持續了整個晚上吧(?),天光微亮時,法海的半個身體浸在水裡,小青在他面前,懷裡緊抱著一條粗壯的蛇尾,動情且嫵媚。
最開始有人認為這條蛇尾是小青自己的尾巴,但這個設定很快就被推翻了。
電影前半部分小青的真身出現過,她是一條通體翠綠色的巨蛇,而不是這裡出現的灰黑色。
而且電影中小青人型的腿也出現並纏繞在這條灰黑色的尾巴上,也就說她並沒有在這個時候現原形。
所以這條尾巴不是小青自己的。
這一段的最後,小青將手伸進法海的腿間,笑說“你輸了”。
所以就有一種說法是小青引來了另外一條雄性巨蟒,在法海面前交配以此來擾亂他的定力。
而法海也因為看到了這個過程而有了反應。
這個說法也挺容易被推翻的。
在引誘法海之初,小青明明白白地說了一句“沒想到你是我的第一個男人”,指向性已經非常明顯了。
所以小青不是感受到法海“要開始了”,而是感受到法海“正式結束了”。
就,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所以那條巨大的灰黑色的蛇尾,不是小青本人,也不是其他蛇類。
而是法海本人。
《莫呼洛迦》又譯作《摩呼羅迦》,是電影《青蛇》的插曲,正對應電影這部分的情節。
莫呼洛迦是大蟒蛇神,亦稱“地龍”。佛教天龍八部之一,人身蛇頭。
有種說法稱法海是大蟒蛇神的轉世,其真身即為一條巨蟒,與青蛇纏綿時則幻化出了真身。
而且青蛇引誘法海之初,他整個人坐在河中巨石之上,到了青蛇懷抱蛇尾時,他已經有半個身子浸在了水中。
法海在電影中咒語是“大威天龍,般若諸佛,世尊菩薩,般若巴嘛空”,其中的“大威天龍”正對應大蟒蛇神。
而且開篇遇蜘蛛精時,法海說自己只修煉了20年,修煉20年卻有這樣的道行,普通人是很難做到的。
如果說是神佛轉世,便說的通了。
有網友分析,法海要求小青助他修煉,應該是讓小青幫他修煉“歡喜佛”。
這部分涉及過關專業知識,就不過分探討,感興趣的大家可以自行搜尋“歡喜佛”。
大概就是有纏綿的過程,但是沒有最後的行為。
而水中鬥法這部分的最後,法海忽然睜眼唸咒,隨後身邊激起一片又一片的水花。
隱喻得非常明顯了。
其實小青引誘法海時的行為,和她初成人型時在青樓中赤裸的引誘舞女的行為是差不多的。
唯一不同的是這其中感情色彩的變化。
她貼身引誘舞女時,是單純的動作模仿。而引誘法海時,卻多了一份情慾,甚至是征服欲。
和法海結束之後,小青回家後引誘了許仙。
這一次,不是對姐姐行為的拙劣模仿,而是和法海意猶未盡的延續。
整個過程中小青的表情都十分僵硬,是和法海纏綿時完全不同的表情,腦海中甚至不斷閃過法海的身影。
腦海中,小青與法海貼面而語:“看你可否飛得出我的掌心。”
電影中的白蛇和青蛇是完全不同的兩類女性的代表。
白蛇隱忍、壓抑、會“做人”,夫大於天,情大於命,對愛情的期許是忠貞不二,對婚姻的期許是丈夫老實本分,安穩過一生,是傳統女性的典型代表。
諷刺的是她找的丈夫許仙是全劇最不老實本分的人,對待感情也絕不忠貞。
看到小青的蛇尾後,他去集市買了刀和雄黃酒,想要置她們姐妹與死地。
面對小青赤裸的引誘,從思想到行為,完全沒有防線可言。
法海要他除蛇妖,他不肯。倒不是為了愛,而是因為他目前所擁有的一切——大房子、藥鋪,都是白蛇帶給自己的。
最後在法海的威逼下,剃度出家,徹底放棄了愛情,和他們未出世的孩子。
法海在電影中有這樣一段臺詞:“許仙,世人沉迷於貪,你沾完色還想要財,這就是貪。你愛玩一個又一個,這也是貪念。”
可謂一針見血。
電影的最後,白蛇為救許仙水淹金山寺,卻在過程中產下一子。
法海定睛一看,白蛇產下的,竟然是一個人。
佛寺中的佛像因為大水的衝撞而坍塌,同樣坍塌的還有法海一直以來堅持的信仰。
妖,怎麼會生出人呢?
小青從寺廟中帶出已經剃度出家的許仙,卻發現姐姐已經身亡。
於是她一劍刺死了許仙。
這是她心中的愛情與成全——姐姐死了,你就應該跟著一起死,這才是忠貞的愛情。
青蛇和白蛇是兩種完全不同型別的女性的代表。
當然,你也可以把她們當作是同一女性在不同時間段的模樣。
青蛇是五百年前的白蛇,白蛇是五百年後的青蛇。
五百年的輪迴裡,一條又一條的白蛇帶領著不諳人間世的青蛇行走於人世間,看著她們慢慢變成自己的樣子,身邊或許還帶著另一條小小青蛇。
電影的最後,小青對法海說“我到人世來,被世人所誤。你們說人間有情,但情為何物?真是可笑,連你們人都不知道。等你們弄清楚了,也許我會再來。”
法海看著她離開的背影,雙唇微張,輕喚了聲,“小青。”
心裡那尊佛像倒塌後,他對她對稱呼,由“蛇妖”變成了“小青”。
感知過痛苦,才能知道世人為何所痛。
真正成為“人”,才能做到普渡眾生。
這個道理,法海終於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