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週末突然急召，急急慌慌的趕去，忙活了一天，下地鐵的時候已經五點一刻鐘了，最後一天的假期就這麼報銷了，疲憊的走在路上，還跟往常一樣，看到人就不自覺的低下頭來，心裡卻咬牙切齒的說著那句從小就如雷貫耳的話：“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以前不瞭解，總覺得這句話有點搞笑，現在長大了，真正經歷的時候，我卻一點都笑不出來了。成長就是不斷摧毀亦或是推翻你以前所認知的東西，等著你目瞪口呆。
看著那抹白雲，我想起在我上小學的時候，最喜歡扮演一個大人，揹著媽媽的小方包假裝自己是一個職業女性，要配置個電話吧，還要有高跟鞋吧，最後要抬起頭，儘可能看起來高傲點，沒錯，我小時候所見過的職業女性大多都是那個腔調，以前認為這是一種每個職業人必須要有的姿態，我沉浸在角色裡，恨不得馬上快快長大，真正成為那樣的人，那時候我也不會想到，其實她們中的有些人也正羨慕著我。
傍晚的太陽已經沒有那麼毒辣了，可我還是汗流浹背的，穿過這條街，馬上就能到家了，我的步子更快了，我路過嘈雜的醫院門口，快步走過人多的地方，人多的地方我最不願意停留，況且此刻的我憤懣滿身，任何一件事情都能讓我爆炸。
但有那麼一瞬間，我似乎能感覺到自己怔住了，因為我在街角的商店附近聞到了一股梔子花的味道，這味道突然讓我開始平和下來，回憶也隨著這熟悉的味道飄的更遠了，普魯斯特效應開始發酵。我放慢了腳步，腦海中開始找尋這股跟記憶相連的味道，啊，那或許是我童年的時候，在老家的院子裡靜靜的觀賞幾支奶奶摘下的梔子花……。
小時候奶奶很喜歡扎兩個辮子，然後窩成髻，再用黑色的頭繩綁起來，最後把梔子花插進紮好的頭髮中間，遠遠看著，就有一種淡雅素淨的美，往近了聞一聞，那味道更是沁人心脾，在這兩朵花的襯托下，眼前這個漂亮的老奶奶在芳香馥郁中變得更加和藹可親了。
說起我的奶奶，她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那個小村莊，在男尊女卑的年代，她沒有選擇的權利，嫁給爺爺也只是父母之命，在她出嫁以後，就再沒回過孃家了。她這幾十年來，過得也並不遂心如願，爺爺脾氣不好，經常會跟奶奶吵架，生氣起來往往還會大打出手，奶奶年輕的時候總是忍著，默默坐在灶臺後面偷偷抹眼淚，那時候我不懂，只是看到奶奶手上的傷就幫她吹一吹，然後蹦蹦跳跳的跟著奶奶一起去水庫，去菜園子，看著她一天的勞動內容，重複又重複，沒有驚喜，也沒有意外。
唯一的期待可能就是奶奶的子女們能夠回來家裡一趟，那是奶奶一年中最開心的時候，每年的春節，奶奶都會等在家門口的那棵大楓樹下，望著那條遠遠又長長的路，期盼著她的孩子們。
我跟著奶奶無憂無慮的長到七歲，該是上學的年紀了，爸爸媽媽要接我走了，走的那天奶奶起的特別早，給我做了一碗紅糖雞蛋，我睡眼朦朧的起來吃了兩口，抬眼看了看時間，才五點多鐘，外面的天色還很暗，幽藍色的天空在橙色的白熾燈下顯得那麼浩瀚，我抹著眼淚不斷的回頭又回頭，望著奶奶站著的那顆大楓樹越變越小，看著奶奶小小的影子沒入朦朧的夜色中，我覺得這世界好大好大，城市的燈光太晃眼了，我一點都不喜歡，可我更害怕爸爸媽媽生氣。
等我再見到奶奶的時候，我已經開始上初中了，因為學籍的問題，我需要回老家參加高考。等我回去看到家鄉有些變化時，我有種隱隱的慌亂的感覺，覺得在這些變化裡，我都不曾參與，看到家鄉的風景，風中的梔子花味道讓我又開始回想起小時候，記憶裡還是那兩朵花和一個漂亮的小老太太，回憶越洶湧，我越是期待萬分，心裡焦急又喜悅著，可是等我見到奶奶的時候，她變成了短髮，短短頭髮的別在耳後，我驚訝的問她，奶奶，您怎麼把以前那麼好看的頭髮剪掉了？她淡淡的說頭髮太長，洗起來不方便，還浪費水，短點好，做起事情來也利落。我怔住了
，以前奶奶最喜歡她那頭長髮了，現在竟剪掉了，真可惜呀。
奶奶還是像往常一樣，用糖水打了幾個雞蛋，算是給我接風啦，那味道還是跟以前一樣，吃著吃著，我竟然溼了眼眶，有奶奶真好！就這樣，我在老家度過了很多個有趣而又愉快的日子，經歷了從初中到高中的快樂時光，同時也認識了很多很多的朋友，我接觸的世界變大了，奶奶就變小了，我不再喜歡玩水，也不再經常走進泥濘的菜園子，我更喜歡看電視劇或者跟朋友交換信件，奶奶的世界離我越來越遠了。
後來在我高二的時候，我因為生病，做了一場手術，也離開了奶奶家裡，媽媽專門從上海回家照顧術後的我，我臥病在床，等我痊癒的時候又到了開學的時間，高三的緊張氣氛讓我沒有更多的時間去奶奶家了，我認為這只是一年而已，等這一年結束了，我一定會去看奶奶的。
也就是這一年裡，我所不知道的是奶奶已經患了很嚴重的糖尿病，每天注射胰島素，她過得很辛苦，在知識閉塞的農村裡，大家都以為糖尿病會傳染，唯恐避之不及，奶奶每天孤零零的坐在家門口的院子裡，無人傾訴，她甚至剪掉了齊耳的短髮，每天還要挨著疼痛安排好家裡的各種事情。
等我高考結束的時候奶奶的身體每況愈下，我去見她的時候，她常常告訴我她很難受，肚子裡很痛，我只能幫她捶捶胳膊，捏捏肩膀，除此之外我只能乾著急，媽媽每天都會給奶奶洗澡，告訴我奶奶身體越來越不好了，我當時還天真的以為奶奶足夠堅強可以熬過去，可她畢竟也是個女性，在面對重病的的疼痛和恐懼時也會流淚，也會想起她遠去的媽媽。
暑假在蟬鳴聲中來臨了，夏日的天氣很炎熱，大多數人都躲在家裡納涼，在我以為那就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夏天，我卻從媽媽那裡得知，奶奶剛剛跳進河裡了，被救上來的時候已經沒有了呼吸，我從沒想過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我身邊，我沒想過昨天還活生生的人今天就已經冰冷冷的躺在地上了。等我趕到的時候，叔叔跪在邊上哭的聲嘶力竭，我也忍不住大哭了起來，周圍圍滿了人，有看熱鬧的，有好奇的，他們開始唏噓，感嘆，我看到爺爺站在奶奶經常站的大楓樹邊上呆呆的看著，他的手拄著柺杖，顫顫巍巍，他似乎沒有哭，但似乎又哭了，我看見他眼眶紅了，卻沒有眼淚。
奶奶的葬禮很快就開始籌備了，家裡請了風水先生，做了很多我看不懂的儀式，奶奶就那樣被白布裹了一層又一層，變得很小很小，放在了一口看起來有點擁擠的棺材裡，因為奶奶是在外面去世的，按照習俗不能擺在家裡，奶奶的靈柩只能擺在河邊上，我記得那天的風很大，河邊上的紅布被風吹得鼓起來了，我的眼淚也被風吹得止不住的流，等大人們都在忙活的時候，我坐在奶奶以往坐著的灶臺後面捂住嘴狠狠的哭了一場，看著奶奶平日裡用過的廚具，我覺得她真的沒走，她一定還在，只是去了一個沒有痛苦的地方。
我從來沒想過奶奶會以這樣的方式告別於這個世界，在我心裡，她堅強勇敢，從來都積極樂觀，要有多大的疼痛才能讓人不顧生死，我們並不瞭解他人的痛苦，更別提感同身受了。我的奶奶真的就這樣遠去了，以後我再也吃不到奶奶做的紅糖雞蛋了，再也不會有人親親我的手背，告訴我要多吃飯，長高高了。奶奶的一生，忙碌而又勞累，最終也沒有享受到天倫之樂，這個虧欠我一輩子都彌補不了了
……
我曾經在老家的麵館聽到一個跟奶奶很像的聲音，我追出去，悄悄跟了很久，那個奶奶扎著兩個辮子，也梳著髮髻，可是她沒有戴梔子花，我知道，她不是奶奶，奶奶已經離開很久了。也許，現在的我只能在夢裡才能看到那個戴著梔子花，帶著那縷清香的老奶奶了，我想，就算我忘記了奶奶的容貌，那抹潔白也會告訴我，奶奶變成了星星，在天上保佑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