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吃中理解老舍先生

文/張佳瑋

在吃中理解老舍先生

您只看老舍先生的《駱駝祥子》和《茶館》,不一定能想得到,這麼位老北京範兒的先生,其實是留過洋的。

有些先生,可能一輩子都在中國,但舉手投足、遣詞造句,很有西式風格。老舍先生是正經去過英國的,但地道的北京話一世不忘。

其筆下吃食,也是。

“我生在北平,那裡的人、事、風景、味道,和賣酸梅湯、杏兒茶的吆喝的聲音,我全熟悉。一閉眼,我的北平就完整地像一張彩色鮮明的圖畫浮立在我的心中。”

像《駱駝祥子》裡,祥子是車伕。祥子攢了三年的錢,買了第一輛車;過於高興,遂將買車日定為自己的生日。

為了過這個大日子,頭一個買賣必須拉個穿得體面的人,然後,應當在最好的飯攤上吃頓飯,比如熱燒餅夾爆羊肉。

祥子被捉了壯丁,逃回來,一段到橋頭吃老豆腐的描寫極精彩:

醋,醬油,花椒油,韭菜末,被熱的雪白的豆腐一燙,發出頂香美的味兒,香得使祥子要閉住氣;捧著碗,看著深綠的韭菜末兒,他的手不住地哆嗦。吃了一口,豆腐在身體裡燙開一條路;他自己下手又加了兩小勺辣椒油。一碗吃完,他的汗已溼透了褲腰。

他半閉著眼,把碗遞出去:“再來一碗。”這一碗滾燙的豆腐,就把祥子救活了。

祥子重新開始拉車,依然拼命。後頭祥子被算計,丟了差事,到老程家借住。老程請他吃早飯,酬勞他打掃院子,端來兩碗甜漿粥,配了不知多少馬蹄燒餅和小焦油炸鬼——也就是今時今日的油條。

這規格挺高:老北京講究煎餅餜子配砂鍋粳米粥。甜漿粥是粥里加了豆漿和糖,更高階了一等。馬蹄燒餅油酥很重,比一般一籮到底的粗燒餅精緻得多。

後來祥子半被迫地娶了虎妞,吃上了正經飯。虎妞給他做了餾的饅頭,熬白菜加肉丸子,一碟虎皮凍,一碟醬蘿蔔——熬白菜極香美。

這麼頓飯,祥子也承認吃著可口、熱火,但是“吃著不香,吃不出汗來”。

這一句描寫,精彩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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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虎妞死去,祥子墮落了一陣,又決定奮起了,還是

先打吃上面找態度:

吃點不好往下嚥的東西,作為勤苦耐勞的新生活的開始。

於是他買了十個煎包兒,裡邊全是白菜幫子,吞了。

再之後,他為了慶祝新生活開始,買了個凍結實的柿子吃了——很樸實,但很甜。

小說最後,祥子墮落了,決定不顧以後,

只圖現在了。

所以他決定:

穿著破衣,而把烙餅卷醬肉吃在肚中——到最後,讓祥子覺得紮實的,也還是烙餅卷醬肉。

從熱燒餅夾爆羊肉開始,到烙餅卷醬肉結束。中間最好的時候,能吃上虎皮凍、熬白菜、肉丸子。這份貼近人民生活的真實,是老舍先生筆下極細緻、極了不起的所在。

在吃中理解老舍先生

汪曾祺先生回憶過老舍先生的幾處細節,結合來看,頗為有趣。

他說老舍先生請人吃飯,自己掂配菜,有意叫大家嚐嚐地道的北京風味。芥末墩兒極好。有一次還特意訂了盒子菜:火腿、臘鴨、小肚、口條之類的切片,但都很精緻。

熬白菜端上來了,老舍先生舉起筷子:“來來來!這才是真正的好東西!”

這句話令人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如果您還記得祥子吃虎妞做的熬白菜的情節,一定忍不住笑出聲來。

最後一個故事,出於老舍先生的自述。這件事,和他的小說,和他的人,都得湊起來看。

話說抗戰期間,老舍先生在重慶時,很關愛吳組緗先生養的一頭小花豬。有一天看小花豬生病了,老舍先生關懷備至,瞎出主意:喂奎寧?吃草藥?最後請了獸醫來,把豬治好了。

老舍先生大喜,就跟吳先生宣告:冬天,得分幾斤臘肉。只是不知道小花豬作何感想?“你明明就是饞我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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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佳瑋,來源:《讀者》雜誌202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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