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嬌鸞百年長恨

明朝天順初年,廣西苗人作亂,朝廷從各地調兵征剿,臨安衛指揮王忠率領一支浙兵,違了期限,受到彈劾,降調為河南南陽衛中所千戶,當天帶領家小到任。

王忠六十多歲,只有一個兒子王彪,非常驍勇,督撫把他留在軍前效用;還有兩個女兒,大的叫嬌鸞,年十八。小的叫嬌鳳,年十六。嬌鳳從小養在外婆家,就與表兄匹配,只有嬌鸞還沒有許配人家。

夫人周氏,原是繼妻。周氏有一個親姐姐,嫁給曹家,結果守了寡,家裡又窮困,夫人便把她接了過來,陪伴外甥女嬌鸞,全家都叫她為曹姨。

嬌鸞自小便通曉典籍,舉筆成文。父母親因為疼愛女兒,在為她擇偶婚配的問題上特別謹慎,所以到了十八歲還沒有出嫁。嬌鸞每每臨風感嘆,對月淒涼。少女心事,就是親生父母也不瞭解,唯獨曹姨和嬌鸞彼此感情深厚,懂得她此時的心思。

一日,清明節來了,嬌鸞和曹姨及侍兒明霞在後花園盪鞦韆。正熱鬧的時候,忽然看見園牆缺口處有一位翩翩美少年,穿紫衣,戴唐巾,正抬頭觀看,連聲喝彩!慌得嬌鸞滿臉通紅,推搡著曹姨的後背,急忙回到閨房,侍女也跟著進去了。

書生看見園中沒有人了,便翻牆進去,鞦韆架子還在,美人餘香依然,正在凝神思索,忽然看見草叢裡有一件什麼東西,拾起來一看,原來是三尺線繡香羅帕,書生得到這羅帕,如獲珍寶。聽見有人聲從裡面傳來,便又翻牆出去,仍然站在缺牆邊。

一看,原來是侍兒回來尋找那塊香羅帕的。書生看見她轉來轉去,興致索然,微笑著道:“小娘子,羅帕已入別人的手,何處可尋覓?”

侍兒抬頭見是秀才,便上前萬福,道:“相公想已撿得,請你就還給我,感激不盡!”

那書生道:“這羅帕是誰的?”

侍兒道:“是小姐的。”

那書生道:“既然是小姐的東西,就還得小姐本人來討,我才肯還給她。”

侍兒道:“相公家在何處?”

那書生道:“小生姓周,名廷章,蘇州府吳江縣人,父親為本學司教,現隨父親在此,與尊府只一牆之隔。”

原來衛署與學宮屋基相連,衛署叫做東衙,學宮叫做西衙。花園外,便是學宮中的空地。

侍兒道:“貴公子是近鄰,有失瞻仰拜候了,我一定稟知小姐,再前來奉命相求。”

廷章道:“敢問小姐及小娘子的大名?”

侍兒道:“小姐名嬌鸞,是主人的愛女,我是小姐貼身侍婢明霞。”

廷章道:“小生有小詩一首,煩勞你送給小姐,我就把羅帕奉還。”

明霞本不肯替他寄詩,因為索要羅帕到手,只得應允。

廷章道:“煩勞小娘子稍等片刻。”

廷章去不多久,拿了一首詩過來,把桃花箋疊成方勝形。

明霞接詩在手問:“羅帕在哪裡?”

廷章笑道:“羅帕是至寶,得到它不易,豈可輕易歸還?小娘子且將此詩送給小姐看了,等小姐迴音,小生才可原物奉還。”

明霞無可奈何,只得轉身回去。這真是:只因一幅香羅帕,惹起千秋長恨歌。

嬌鸞小姐自從見了那位美少年,雖然一時羞愧,卻也挑動了心中一個情字。口裡雖然不說,心裡卻猶豫道:“好一個俊俏郎君,如果能嫁給這個人,也不枉我聰明一世。”

忽然看見明霞氣憤地走了進來,嬌鸞問:“香羅帕有了麼?”

明霞口稱怪事:“香羅帕現在被西衙周公子收著,就是牆缺處那位喝彩的紫衣郎君。”

嬌鸞道:“找他討回了就是。”

明霞道:“怎麼不討!也得他肯還!”

嬌鸞道:“他為什麼不還?”

明霞道:“他說‘小生姓周,名廷章,蘇州府吳江人氏,父為司教,隨父親到此。’與吾家只一牆之隔。既是小姐的香羅帕,必須小姐自討。”

嬌鸞道:“你怎麼說?”

明霞道:“我說,等我稟知了小姐,再奉命前來相求。他道,有小詩一首,煩我傳遞給小姐,等有了小姐的迴音,才肯把羅帕還我。”

明霞將桃花箋遞給小姐。嬌鸞見了這方勝,已有三分喜悅,拆開一看,原來是七言絕句一首:“帕出佳人分外香,天公教付有情郎。殷勤寄取相思句,擬作紅絲入洞房。”

嬌鸞要是一個有主意的,捨得丟棄了這羅帕,把詩燒了,吩咐侍兒,下次再也不許輕易傳遞訊息,天大的事也都完了。奈何嬌鸞,一來十八未嫁,是知情慕色的女子;二來滿肚子才情不肯埋沒,也取薛濤箋答詩八句:“妾身一點玉無瑕,生自侯門將相家。靜裡有親同對月,閒中無事獨看花。碧梧只許來奇嬌鳳,翠竹那容入老鴉。寄語異鄉孤另客,莫將心事亂如麻。”

明霞捧了詩,剛來到後花園,廷章早就在缺牆處等候了。

明霞道:“小姐已經有回詩了,你可以將羅帕還給我。”

廷章把詩讀了一遍,更加羨慕嬌鸞的才情,下定決心要得到她,便道:“小娘子耐些心,小生又有回信。”

再次回到書房,寫成一首絕句:“居傍侯門亦有緣,異鄉孤另果堪憐。若容嬌鸞嬌鳳雙棲樹,一夜簫聲入九天。”

明霞道:“羅帕又不還,只管寄什麼詩?我不幫你寄了。”

廷章從袖中取出一根金簪道:“這件小東西送給小娘子,權且表示一點點敬意,望小娘子能幫我多多問候小姐。”

明霞貪了這金簪,又拿了廷章的詩去回覆嬌鸞。嬌鸞看後,悶悶不樂。

明霞道:“詩中有什麼言語觸犯小姐了?”

嬌鸞道:“書生輕薄,都是調戲的話。”

明霞道:“小姐大才,為什麼不作一首詩罵罵他,以斷絕了他的念頭。”

嬌鸞道:“年輕後生脾氣大,不用罵,且用幾句好言勸勸就可以了。”

又取薛箋題詩八句:“獨立庭際傍翠陰,侍兒傳語意何深。滿身竅玉偷香膽,一片撩雲撥雨心。丹桂豈容稚子折,珠簾那許曉風侵。勸君莫想陽臺夢,努力攻書入翰林。”

自此兩個人一唱一和,漸漸情熟,往來不絕。明霞的足跡後花園不斷,廷章的目光也不曾離開牆缺處。

王嬌鸞百年長恨

端午節那天,王千戶在後花園一間亭子裡辦了一桌家宴。廷章在園牆缺口處來來往往,明明知道小姐就在園子裡,卻沒有見上一面的機會,也不能和侍兒明霞溝通上一言半語。正在煩悶,忽然撞見衛卒孫九,那孫九擅長木工活兒,經常在衛署裡服役,也多次在學宮中做工。

廷章於是題了一首絕句,把信封粘牢了,拿了二百錢賞給孫九買酒喝,託他帶給衛署衙門中的明霞姐。

孫九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等到次日早上,才瞅了一個方便,把這首詩交給了明霞,明霞轉手又傳遞給小姐。

王嬌鸞拆開信一看,只見前面是一段序,雲:“端陽日園中望嬌娘子不見,口占一絕奉寄:配成綵線思同結,傾就蒲觴擬共斟。霧隔湘江歡不見,錦葵空有向陽心。”後面是落款:“松陵周廷章拜稿。”

嬌鸞看了,把它擱在書桌上。此時嬌鸞正在梳頭,來不及寫詩詞回覆。

忽然,曹姨走進閨房,看見了詩稿,大驚道:“你既然和他有了西廂之約,可是這麼大的事卻又沒有什麼人可以幫你做主,你為什麼要瞞我這件事呢?”

嬌鸞含羞答道:“雖然和他有吟詠往來,但確實沒有別的事情,外甥不敢隱瞞姨娘。”

曹姨道:“周生是江南優秀的學子,兩家又門戶相當,何不叫他派一個媒人前來說合,光明正大地成就了這樁百年姻緣,這麼做不是很好嗎?”

嬌鸞點頭道:“是。”

梳妝完畢,就回詩八句:“深鎖香閨十八年,不容風月透簾前;繡衾香暖誰知苦?錦帳春寒只愛眠。生怕杜鵑聲到耳,死愁蝴蝶夢來纏。多情果有相憐意,好倩冰人片語傳。”

廷章得詩後,就假託父親周司教的意思,央求趙學究前往王千戶處求這門親事。王千戶也看重周生才貌,但嬌鸞是愛女,況且精通文墨,自己年紀大了,所有的衛中文書筆札,都得靠著女兒幫忙,少她不得,再說,也不忍心把她遠嫁他鄉,因此心中遲疑,沒有同意。

廷章也知道婚事沒成,心中如梗刺,就寫了一封信寄給小姐。前面寫道:“松陵友弟廷章拜稿:自睹芳容,未寧狂魄。夫婦已是前生定,至死靡他;媒妁傳來今日言,為期未決。遙望香閨深鎖,如唐玄宗離月宮而空想嫦娥;要從花圃戲遊,似牽牛郎隔天河而苦思織女。倘復遷延於月日,必當夭折於溝渠。生若無緣,死亦不瞑。勉成拙律,深冀哀憐。”後面題詩曰:“未有佳期慰我情,可憐春價值千金。悶來窗下三杯酒,愁向花前一曲琴。人在瑣窗深處好,悶回羅帳靜中吟。孤棲一樣昏黃月,肯許相攜訴寸心?”

嬌鸞看罷,即時回信。前面寫道:“虎衙愛女嬌鸞拜稿:輕荷點水,弱絮飛簾。拜月亭前,懶對東風聽杜宇;畫眉窗下,強消長晝刺鴛鴦。人正困於妝臺,詩忽墜於香案。啟觀來意,無限幽懷。自憐薄命佳人,惱殺多情才子。一番信到,一番使妾倍支吾;幾度詩來,幾度令人添寂寞。休得跳東牆學攀花之手,可以仰北斗駕折桂之心。眼底無媒,書中有女。自此衷情封去札,莫將訊息問來人。謹和佳篇,仰祈深諒!”後面題詩曰:“秋月春花亦有情,也知身價重千金。雖窺青瑣韓郎貌,羞聽東牆崔氏琴。痴念已從空裡散,好詩惟向夢中吟。此生但作幹兄妹,直待來生了寸心。”

廷章看完信,讚歎不已,讀詩到末聯,“此生但作幹兄妹”,忽然想出一個辦法來,自言自語道:“當初張珙、申純都是靠著兄妹關係,得以成就私情。王夫人與我同姓,何不拜她做姑姑?這樣就如同一家,可以相互往來了,再從中藉機行事就行!”於是藉口西衙太過狹窄,又吵鬧,想要借用一下衛署後面的花園,讓自己能夠靜下心來好好讀書。

周司教自己向王千戶開口。王翁道:“彼此是世交,如同一家,這點小事當然沒有問題。每天就在我家順便吃一些現成的茶飯,你們也不用麻煩往這邊送了。”

周翁感激不盡,回來對兒子說了。

廷章道:“雖然承蒙王翁盛情,我們兩家又非親非故,實在不好打攪別人。孩兒想要準備一份禮,拜認周夫人為姑姑。這樣以來,姑侄一家,彼此往來,就有一個可以說得過去的由頭了。”

周司教是糊塗人,只想著要討得一些小便宜,道:“就由你自己去辦吧。”

廷章又央求別人做通了王翁夫婦的工作,挑了一個吉日,備下彩緞禮單,寫了一個表侄的名帖,上門認親,極其謙虛恭謹、親密熱情。

王翁是一個武人,只好奉承,請進家裡,讓夫人和他相見了,連曹姨也認做姨娘,嬌鸞是表妹,一時全都請過來行見面禮。

王翁在後堂擺設酒宴,權當會親。一家同席,廷章與嬌鸞,心中暗暗歡喜,席上眉來眼去,自不必說,當日盡歡而散。正是:姻緣好惡猶難問,蹤跡親疏已自分。

次日,王翁收拾好書房,接內侄周廷章過來讀書。他把內宅後門上鎖,使內外隔絕開,不許女人進入後花園。廷章的供給,自然有外邊照管。雖然搬過來,做了一家,音信來往反而不方便了。

此時,嬌鸞的堅貞節操雖存,可是春心已動。在席間父母親的眼皮子底下尚且眉來眼去,怎麼受得了這麼一個園內一個園外的隔開。愁緒無聊,積鬱成疾,朝涼暮熱,茶飯不沾。王翁請醫問卦,完全沒有用。廷章幾次到堂中問詢病情,王翁只讓他表示心意,卻不讓進房。廷章心生一計,藉機說了假話:“我在江南長大,曾經通曉醫理。不知表妹患了什麼病,等我認認脈就知道了。”

王翁對夫人說了,又叫明霞告訴了小姐,方才請他進了女兒的閨房。

廷章坐在床邊,假借看脈,撫摸了嬌鸞半天。當時王翁夫婦都在場,二人不好交談,只說了一聲保重,就出了房門,對王翁道:“表妹的病,是抑鬱所致,應該讓她經常在寬敞的地方散散步,愉悅一下心情,還要讓女伴多勸解安慰,讓她敞開心胸,只要表妹不再憂鬱了,自然就會不藥而癒。”

王翁敬重信任周生,一點兒也不懷疑,便道:“衙門裡只有一間園亭,並沒有別的什麼寬敞地方。”

廷章故意道:“如果表妹要不時到園亭裡散步,恐小侄在那兒不方便,我就暫時回去,等表妹康復後再過來。”

王翁道:“既是兄妹,又有什麼嫌疑阻隔?”即日讓人開了後門,將鎖鑰交給曹姨收管,就叫曹姨陪侍女兒,任由她盡情閒耍,明霞伏侍,寸步不離。

王翁自以為有了這萬全之策,女兒嬌鸞就不會出什麼問題了。

王嬌鸞百年長恨

嬌鸞原本是因為思念周郎致病,經過他撫摸一番,已經很開心了。父親允許她去園亭裡散步,陪伴伏侍她的,又都是自己的心腹,病便好了一半。每次一到園亭裡,廷章就能夠同她見面,同行同坐。有時候嬌鸞也到廷章的書房裡來喝喝茶,漸漸地兩個人就不避嫌疑,挨肩擦背了。

一天,廷章逮住機會,向嬌鸞懇求,讓他到閨房裡去看一看。

嬌鸞的眼睛看向曹姨,低聲地對廷章道:“園門鎖的鑰匙在曹姨那兒,你自己向曹姨討要。”

廷章立刻明白嬌鸞的意思。

第二天,廷章便拿了兩匹吳綾,一副金釧,央求明霞獻給曹姨。

曹姨問嬌鸞道:“周公子送給我厚禮,不知道有什麼事要求我?”

嬌鸞道:“年少狂生,肯定是有什麼過失,要曹姨肯包容他罷了!”

曹姨道:“你二人的心事,我已經全部知道。你們之間有什麼往來,我決不洩漏出去!”於是就把鑰匙交給了明霞。

嬌鸞心裡大喜,就題寫了一首絕句寄給廷章,雲:“暗將私語寄英才,倘向人前莫亂開。今夜香閨春不鎖,月移花影玉人來。”

廷章看到這首詩後,喜不自禁。

這天晚上,黃昏已罷,譙樓更鼓聲正傳了過來,廷章悄悄地走到內宅,只見後門半開,挨近身子進了園門。自從那天到閨房看脈,還依稀記得路徑,緩緩而行。只見燈光照出房外,明霞正在側門等候。

廷章走進閨房,向嬌鸞施了禮,便想要摟抱她,嬌鸞用手把廷章擋開,叫明霞快去請曹姨過來一起坐坐。廷章大失所望,自陳苦情,責備嬌鸞變卦,一時之間,急得眼淚都快要掉出來。

嬌鸞道:“我本來就是一個貞節女子,你也不是一個放蕩男子。只因我倆有才有貌,所以才相愛相憐。我既然愛你,始終應當為你守節;你如若拋棄我,豈不是辜負了我的一片痴心?我們一定要向神明發誓,誓同白首,如果你現在還想要苟合,嬌鸞唯有一死,絕不依從。”

說罷,曹姨剛好到了,對廷章的日間饋贈表示謝意。廷章就央求曹姨為媒,發誓要結為夫妻,口中的咒愿如水流出。

曹姨道:“二位賢甥,既然要我作媒,可寫了四份合同婚書,將一份燒給天地,向鬼神禱告;一份留在我手裡,作為媒證;你二人各拿一份,為他日成婚的憑據。女若負男,疾雷震死;男若負女,亂箭亡身。再受陰曹地府之罪,永墮十八層地獄。”

廷章與嬌鸞聽曹姨說得痛切,各自歡喜。就依了曹姨說的,寫了婚書誓約。先拜天地,後謝曹姨。曹姨便拿出乾淨的水果和醇厚的美酒,向二人舉杯祝賀。三人一起坐下飲酒,一直到三鼓時分,曹姨才告別離去。廷章與嬌鸞攜手上床,盡享雲雨之歡。五鼓,嬌鸞催促廷章起床,囑咐道:“我已經委身於你,你不要負恩於我。神明在上,鑑察難逃。今後我若有空,自然會派明霞迎接你,你千萬不要輕率前來,招致眾人批評。”

廷章字字應承,留戀不捨,嬌鸞急忙讓明霞送他出了園門。

這天,嬌鸞寄給廷章兩首格律,其一雲:“昨夜同君喜事從,芙蓉帳暖語從容;貼胸交股情偏好,撥雨撩雲興轉濃。一枕鳳鸞聲細細,半窗花月影重重。曉來窺視鴛鴦枕,無數飛紅撲繡絨。” 其二雲:“衾翻紅浪效綢繆,乍抱郎腰分外羞。月正圓時花正好,雲初散處雨初收。一團恩愛從天降,萬種情懷得自由,寄語今宵中夕夜,不須欹枕看牽牛。”廷章也寫詩酬答。

自此,嬌鸞的病完全好了,園門的鎖管得也沒有那麼嚴了。或三日,或五日,嬌鸞必定會派明霞去叫廷章前來,頻繁往來,恩情越深,如此半年有餘。

周司教任職屆滿,升任為四川峨眉縣尹。廷章眷戀嬌鸞的愛情,不肯同行,只推託身體有病,怕蜀道艱難;況且學業未成,老師友人之間都相處得很好,還想繼續留在這裡讀書,周司教平日放縱兒子,言無不從。

動身那天,廷章送父親出城後便返身回來。嬌鸞感激廷章留下,這天便邀請他前來相會,更加親密熱愛,如此又有半年多。期間,兩人往來詩篇很多,不能盡載。

一日,廷章閱讀邸報,得知父親在峨眉水土不服,告病回鄉。久別父母,想要歸謁,卻有嬌鸞情愛牽絆,不忍心分離。事難兩全,左右為難,實在抑制不住內心的焦慮,憂形於色。

嬌鸞問明原因,就備了酒,勸道:“夫婦之愛,瀚海同深;父子之情,高天難比。如因貪戀私情而忘掉公義,不只你有失兒子的孝道,也連累我有失婦道啊!”

曹姨也勸道:“今天晚上的約會,原本就不是一百年的算計。公子不如暫且回鄉,先拜見父母雙親。倘若在早晚向父母親問安的時候,能和他們面對面商議你倆的婚姻大事,早日促成婚事,實現心願,免得一直擱在心裡頭牽牽掛掛。”廷章還是猶豫不決。

嬌鸞竟然讓曹姨將公子想要回去的意思,對父親說了。

這一天正好是端午,王翁辦了酒,給廷章送行,而且贈送了一份厚禮。廷章理不容己,只得收拾了行李。這天晚上,嬌鸞在香閨中也另備了酒,邀廷章重申前誓,再訂婚期。曹姨也在座,千言萬語,一夜沒睡。

臨別,又問廷章居住的地方。廷章道:“問這做什麼?”

嬌鸞道:“怕你不能馬上過來,有了地址,我便於通訊。”

廷章要了筆,寫出四句:“思親千里返姑蘇,家住吳江十七都。須問南麻雙漾口,延陵橋下督糧吳。”

廷章又解釋道:“我家本姓吳,祖上當里長督糧,就是有名的督糧吳家,周是外姓。這字雖然寫下了,可離開後,我一定會急切地想再見到你,這真是度日如年啊。這次離開,多則一年,少則半載,我一定會拿著家父的拜帖,親自前來求婚,決不忍心讓你一直在閨閣中懸著心等我。”說完,擁抱著痛哭了一場。

快要天亮,嬌鸞親自送廷章出園,兩人聯句,合成一首律詩:“綢繆魚水正投機,無奈思親使別離。(廷章)花圃從今誰待月?蘭房自此懶圍棋。(嬌鸞)惟憂身遠心俱遠,非慮文齊福不齊。(廷章)低首不言中自省,強將別淚整蛾眉。(嬌鸞)”

不一會兒天亮,鞍馬都準備妥當。

王翁又在堂中擺酒,妻子女兒都集齊,為廷章餞行,廷章再拜告別。嬌鸞自覺悲傷,想要哭泣,偷偷溜回內室,拿了一張烏絲箋,題了一首律詩,讓明霞送廷章上馬,伺機給他。

廷章在馬上展開一看,雲:“同攜素手並香肩,送別哪堪雙淚懸。郎馬未離青柳下,妾心先在白雲邊。妾持節操如姜女,君重綱常類閔騫。得意匆匆便回首,香閨人瘦不禁眠。”

廷章讀完落淚,一路上觸景興懷,不曾片刻忘記嬌鸞。

王嬌鸞百年長恨

不一日,廷章回到了吳江家中,參見了二親,全家歡喜。原來父親已和同鄉魏同知家議了親,正要接兒子回來下聘完婚。廷章開始的時候極不願意,後來打聽到魏家女兒美貌無雙,而且魏同知家裡有十萬之富,嫁妝非常豐厚,慕財貪色,便把前面的盟約一股腦兒丟到腦後。

過了半年,魏氏過門,夫妻恩愛,如魚似水,竟不知王嬌鸞為何人。正是:但知今日新妝好,不顧情人望眼穿。

嬌鸞當時勸廷章回家省親,是她賢慧達理的地方。然而在廷章離開之後,免不了深深地陷入思念之中。白日淒涼,黃昏寂寞。燈前有影相親,帳底無人共語。每遇春花秋月,不覺夢斷魂牽,好不容易熬過了一年,廷章那邊卻依然杳無音信。

忽一日,明霞來報道:“姐姐可要寄書信給周姐夫麼?”

嬌鸞道:“哪能得到這種方便?”

明霞道:“剛才孫九說臨安衛有人來這兒下公文。臨安屬於杭州,去那兒要從吳江經過,是一條順道。”

嬌鸞道:“既然有方便,可叫孫九囑咐一下那位差人不要現在離開了。”

嬌鸞即時修書一封,委婉地敘述了自己的別離之意,囑咐他早日來到南陽,同歸故鄉,踐婚姻之約,成終始之交。書信內容太多了,這裡就不一一記載。信後有十首詩,抄錄其中一首,雲:

“端陽一別杳無音,兩地相看對月明。暫為椿萱辭虎衛,莫因花酒戀吳城。遊仙閣內佔離合,拜月亭前問死生。此去願君心自省,同來與妾共調羹。”封皮上又題八句:“此書煩遞至吳衙,門面春風足可誇;父列當今宣化職,祖居自古督糧家。已知東宅鄰西宅,猶恐南麻混北麻。去路逢人須借問,延陵橋在那村些?”

又拿了兩根銀釵,作為寄書的饋贈。

書信去了七個月,並無迴音。

時值新春,又打聽到前衛有一個張姓客人要前往蘇州收貨,嬌鸞又拿了一對金花,央求孫九送給他,求他捎帶書信。書信的內容和前面的相同,也有十首詩,抄錄其中一首,雲:

“春到人間萬物鮮,香閨無奈別魂牽;東風浪蕩君尤蕩,皓月團圓妾未圓。情洽有心勞白髮,天高無計託青嬌鸞。衷腸萬事憑誰訴?寄與才郎仔細看。”

封皮上題了一首絕句:“蘇州咫尺是吳江,吳姓南麻世督糧。囑咐行人須著意,好將訊息問才郎。”

張姓客人是一位誠實的讀書人,前往蘇州收貨完畢,拿著書信親自來到吳江。正在一座長橋上問路,恰好周廷章從他身邊走過,聽到說話的是河南口音,問的又是南麻督糧吳家,心裡便知道了一定是嬌鸞送來的書信,害怕他到了自己家裡,知道了再娶的事。於是趕上前去,作揖通報姓名,邀請他前往酒館喝幾杯。拆開信看了,就在酒店借了紙筆,匆匆寫下回信,推託說父親生病未愈,正呆在家裡侍候醫藥,所以延誤了佳期。不久後就會謀劃二人會面的事,不用勞煩如此殷勤期盼殷切思念。書信後又寫:“路次借筆不備,希諒!”

張姓客人收了回信,不一日,回到南陽,交付給孫九,孫九回覆嬌鸞小姐。

嬌鸞拆開回信看了,雖然沒有確定前來日期,也權且當作畫餅充飢,望梅止渴。

過了三四個月,依舊杳無音訊。

嬌鸞對曹姨道:“周郎的話不過是在騙我罷了!”

曹姨道:“誓書還在這裡,皇天鑑知!周郎難道不怕死嗎?”

忽一日,聽說有一位來自臨安的人到了,原來是妹子嬌鳳生了孩兒,派人前來報喜。嬌鸞彼此相比,更加感嘆。令她高興的是終於又有一次可以寄信的機會,再修書一封託這個人捎過去。這是第三封書信,也有十首詩,末一章雲:

“叮嚀才子莫蹉跎,百歲夫妻能幾何?王氏女為周氏室,文官子配武官娥。三封心事煩青鳥,萬斛閒愁鎖翠蛾。遠路尺書情未盡,相思兩處恨偏多!”

封皮上也寫了四句:“此書煩遞至吳江,糧督南麻姓字香。去路不須馳步問,延陵橋下暫停航。”

自此,嬌鸞不眠不食,香消玉減,暗地淚流,懨懨成病。父母想要為她選一個郎君婚配,嬌鸞堅決不肯,表示自己情願長齋奉佛。

曹姨勸道:“周郎未必前來,不要被一封小小的書信給捆住了,耽誤了自己的青春。”

嬌鸞道:“人如果沒有誠信,就是禽獸,寧可讓周郎負我,我怎敢辜負神明啊?”

光陰荏苒,不覺已經到了三年。嬌鸞對曹姨說道:“聽說周郎已經和別人家通婚了,這訊息不知道是真是假。然而三年都等不來,他的心也應該早已改變了,但是得不到一條準信,我終究不死心!”

曹姨道:“何不央孫九親自前往吳江一趟,多給他一些盤纏路費。若周郎沒有別的什麼改變,讓他等候同來,豈不是更好?”

嬌鸞道:“正合我意,求姨娘也寫一封信,內容寫催促他早早登程就可以了。”

當下嬌鸞寫就古風一首。其略雲:

“憶昔清明佳節時,與君邂逅成相知。嘲風弄月通來往,撥動風情無限思。侯門曳斷千金索,攜手挨肩遊畫閣。好把青絲結死生,盟山誓海情不薄。白雲渺渺草青青,才子思親欲別情。頓覺桃臉無春色,愁聽傳書雁幾聲。君行雖不排嬌鸞馭,勝似徵蠻父兄去。悲悲切切斷腸聲,執手牽衣理前誓。與群成就嬌鸞嬌鳳友,切莫蘇城戀花柳。自君之去妾攢眉,脂粉慵調發如帚。姻緣兩地相思重,雪月風花誰與共?可憐夫婦正當年,空使梅花蝴蝶夢。臨風對月無歡好,淒涼枕上魂顛倒。一宵忽夢汝娶親,來朝不覺愁顏老。盟言願作神雷電,九天玄女相傳遍。只歸故里未歸泉,何故音容難得見?才郎意假妾意真,再馳驛使陳丹心。可憐三七羞花貌,寂寞香閨思不禁。”

曹姨在書信中也詳細敘說了外甥女的相思之苦和相望之切,兩封書信共作一封,封皮也題寫了四句:“蕩蕩名門宰相衙,更兼糧督鎮南麻;逢人不用停舟問,橋跨延陵第一家。”

孫九領了書信,夜宿曉行,一直來到吳江延陵橋下。還怕傳遞得不的確,直接等候周廷章,當面送交。

廷章一見孫九,滿臉通紅,不問冷暖,拿了書信放進袖中,把孫九晾在一邊,竟然自己進屋去了。

不一會兒,叫家童出來回覆道:“相公已經娶了魏同知家的小姐,現在已經兩年了。南陽路遠,不能再過去了!回信難寫,仰仗你代言。這是初會嬌鸞姐時的一幅香羅帕,和一份合同婚書,央求你帶回去歸還給嬌鸞小姐,以斷絕她的念想。本來想要留你吃一頓飯,真怕老爹盤問責怪,這五錢白銀權且充作你的路費,下次更不用勞煩你大老遠地往返奔波了!”

孫九聽了這話大怒,把五錢銀子擲在地上不接受,走出大門,罵道:“似你這般缺德薄情的人,禽獸不如!可憐辜負了嬌鸞小姐一片真心,皇天斷然不會保佑你!”說罷,大哭而去。路上的行人爭相詢問緣由,孫老兒逢人就詳細地告訴他們事情原委。

自此,周廷章品行惡劣的壞名聲,在吳江廣泛傳播,為縉紳所不齒。正是:平生不作虧心事,世上應無切齒人。

王嬌鸞百年長恨

孫九回到南陽,見了明霞,便不停地痛哭。

明霞道:“莫非你路上吃了苦?莫非周家郎君死了?”

孫九隻是搖頭,停了半天,才說了詳細,如此如此:“周家公子這次沒有寫回信,只是將羅帕和婚書交給我送還,以斷絕小姐的念想,我也不去見小姐了。”說罷,擦掉眼淚,嘆了一口氣離去了。

明霞不敢隱瞞,向小姐詳細複述了孫九的原話。嬌鸞見了這香羅帕,就已知道孫九說的不是謊話,不覺間怨氣填胸,怒色滿臉,就讓明霞請曹姨來房中,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對她講了一遍。

曹姨拿好話勸解,可嬌鸞怎麼聽得進去!整整哭了三日三夜,將三尺香羅帕,反覆觀看,想要找一個機會就此了結了自己。又想道:“我嬌鸞是名門愛女,美貌多才。如果就這樣默默死去,卻便宜了那薄情的人。”於是便寫了三十二首絕命詩和一首《長恨歌》,其中一首絕命詩云:

“倚門默默思重重,自嘆雙雙一笑中。情惹遊絲牽嫩綠,恨隨流水縮殘紅。當時只道春回準,今日方知色是空。回首憑欄情切處,閒愁萬里怨東風。”其餘的詩不載。

其《長恨歌》略雲:“《長恨歌》為誰作?題起頭來心便惡。朝思暮想無了期,再把嬌鸞箋訴情薄。妾家原在臨安路,麟閣功勳受恩露;後因親老失軍機,降調南陽衛千戶。深閨養育嬌鸞身,不曾舉步離中庭。豈知二九災星到,忽隨女伴妝臺行。鞦韆戲蹴方才罷,忽驚牆角生人話;含羞歸去閨房中,倉忙尋覓香羅帕。羅帕誰知入君手,空令梅香往來走。得蒙君贈香羅詩,惱妾相思淹病久。感君拜母結妹兄,來詞去簡饒恩情。只恐恩情成苟合,兩曾結髮同山盟。山盟海誓還不信,又託曹姨作媒證。婚書寫定燒蒼穹,始結于飛在天命。情交二載甜如蜜,才子思新忽成疾;妾心不忍君心愁,反勸才郎歸故籍。叮嚀此去姑蘇城,花街莫聽陽春聲。一睹慈顏便回首,香閨可念人孤零。囑咐殷勤別才子,棄舊憐新任從爾。哪知一去意忘還,終日思君不如死!有人來說君重婚,幾番欲信仍難憑。後因孫九去復返,方知伉儷諧文君。此情恨殺薄情者,千里姻緣難割捨。到手恩情都負之,得意風流在何也?莫論妾愁長與短,無處箱囊詩不滿。題殘錦札五千張,寫禿毛錐三百管。玉閨人瘦嬌無力,佳期反作長相憶。枉將八字推子平,空把三生卜《周易》。從頭一一思量起,往日交情不虧汝。既然恩愛如浮雲,何不當初莫相與?鶯鶯燕燕皆成對,何獨天生我無配。嬌鳳妹子少二年,適添孩兒已三歲。自慚輕棄千金軀,伊歡我獨心孤悲。先年誓願今何在?舉頭三尺有神祗。君往江南妾江北,千里關山遠相隔。若能兩翅忽然生,飛向吳江近君側。初交你我天地知,今來無數人揚非。虎門深鎖千金色,天教一笑遭君機。恨君短行歸陰府,譬似皇天不生我。從今書遞故人收,不望迴音到中所。可憐鐵甲將軍家,玉閨養女嬌如花。只因頗識琴書味,風流不久歸黃沙。白羅丈二懸高梁,飄然眼底魂茫茫。報道一聲嬌鸞縊,滿城笑殺臨安王。妾身自愧非良女,擅把閨情賤輕許。相思債滿還九泉,九泉之下不饒汝。當初寵妾非如今,我今怨汝如海深。自知妾意皆仁意,誰想君心似獸心!再將一幅羅鮫綃,殷勤遠寄郎家遙。自嘆興亡皆此物,殺人可恕情難饒。反覆叮嚀只如此,往日閒愁今日止。君今肯念舊風流,飽看嬌鸞書一紙。”

書信寫好後,想要再派孫九前去,可是孫九咬牙切齒,怒目圓睜,堅決不肯再去。

正為沒有送信機會苦惱的時候,偶然之間,趕上父親痰火病發作,叫嬌鸞替他檢閱文書。嬌鸞看見文書裡面有一份是捉拿本衛逃兵的,那逃兵是吳江縣人。嬌鸞心生一計,就取了從前和廷章之間互相唱和的詩詞,連同今天寫的《絕命詩》和《長恨歌》匯成一冊,合同婚書兩份,放在冊子裡,彙總後製作成一封書信,放入官府文書內,封筒上填寫‘南陽衛掌印千戶王投下直隸蘇州府吳江縣當堂開拆”,打發公差去了。

女兒做的這些事情王翁完全不知曉。

這天晚上,嬌鸞沐浴更衣,哄明霞出去煮茶,關了房門,用小凳子墊高,先將一條白練掛在樑上,取來和廷章邂逅那天遺落的香羅帕,鎖住咽喉,接上白練,打了一個死結,蹬開小凳子,兩腳突然懸空,煞時間,三魂縹緲,七魄幽沉,剛好二十一歲。正是:始終一幅香羅帕,成也蕭何敗也何!

明霞取了茶水進來,見房門緊閉,敲打不開,慌忙報告給曹姨。曹姨和周老夫人開啟房門一看,這一驚非同小可。王翁也來了,全家大哭,竟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父母親白髮人送黑髮人,沒有生離,只有死別,雙雙悲痛欲絕,只得買棺殮葬。

吳江闕大尹接到南陽衛的文書,拆開一看,確實感到事情離奇,簡直曠古未聞。剛好本府趙推官跟隨察院樊公祉巡視本縣,闕大尹與趙推官是金榜同年,因此就把這件事和趙推官說了。趙推官拿來書信看後,就作為一樁奇聞告知樊公。樊公將詩歌及婚書反覆推究,非常憐惜嬌鸞的才華,痛恨周廷章的薄情。於是命令趙推官暗中查訪周廷章,次日,把他捉拿到解院,由樊公親自審問。廷章一開始是抵賴,後來看見婚書,事情已經有憑有據了,便不敢再開口為自己辯解。樊公喝叫重責五十大板後收監拘押,並行文到南陽衛查清嬌鸞是否已經自縊。

不一日,文書轉了過來,說嬌鸞已經死了。樊公就在監中調取周廷章到察院堂上,罵道:“調戲官員家的女兒,一罪;停妻再娶,二罪;因奸致死,三罪。婚書上說:‘男若負女,萬箭亡身。’我今天沒有箭射你,就用亂棍打死你,以此作為薄倖男子的懲戒!”

樊公喝令廳堂上所有皂快,一起舉起竹棍,很是一頓亂打。正是:下手時宮商齊響,著體處血肉交飛。頃刻間,廷章的身子一下子變為肉醬。全城的人在知道結果後無不稱快,周司教得知後,頓時氣絕身死,魏氏女後來也改嫁他人。有詩嘆雲:一夜恩情百夜多,負心端的欲如何?若雲薄倖無冤報,請讀當年《長恨歌》。

王嬌鸞百年長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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