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真的不宜戀愛

七夕,恰逢一次短途旅行,隨身挈帶的是

《東京夢華錄》

作為一個釦子都不怎麼會縫的女工白痴,我這輩子和“巧”字無緣,但這依舊不妨礙我對於七夕節的嚮往。

如果可以選擇穿越到任何一個朝代去過七夕,

我一定會選在《東京夢華錄》裡所描述的北宋汴京。

相比唐代,汴梁打破了長安封閉的坊市,廢除了夜禁,北宋人的都市夜生活獲得了空前的自由。有了自由,人們對於生活就有了更多想象,這其中,

最快樂的節日之一,當屬七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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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 佚名 乞巧圖(區域性) 大都會藝術博物館

北宋人的七夕,是真正的黃金週,因為

節日是從五天之前就開始的

——

軍馬盈市,羅綺滿街。旋折未開荷花,都人善假做雙頭蓮,取玩一時,提攜而歸,路人往往嗟愛。

又小兒須買新荷葉執之,蓋効顰磨喝樂。兒童輩特地新妝,競誇鮮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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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陳洪綬 荷花鴛鴦圖 故宮博物院

到前一晚,家家戶戶的乞巧樓已經搭起來,張燈結綵著,竟彷彿像過年時的除夕夜,

女子限定版

——

鋪陳磨喝樂、花瓜、酒炙、筆硯、針線,或兒童裁詩,女郎呈巧,焚香列拜

女人們對著月亮穿針,又把小蜘蛛裝在盒子裡,第二天起來觀看,若是蜘蛛治了一個圓形的網,那便是

“得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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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仇英 乞巧圖卷(區域性) 臺北故宮博物院

七夕正日子,果然活動更多了

——

七月七夕,潘樓街東宋門外瓦子、州西梁門外瓦子、北門外、南朱雀門外街及馬行街內,皆賣磨喝樂,乃小塑土偶耳。悉以雕木彩裝欄座,或用紅紗碧籠,或飾以金珠牙翠,有一對直數千者,禁中及貴家與士庶為時物追陪。

又以黃蠟鑄為鳧雁、鴛鴦、鸂鶆、龜魚之類,彩畫金縷,謂之“水上浮”。又以小板上傅土,旋種粟令生苗,置小茅屋花木,作田舍家小人物,皆村落之態,語之“谷板”。又以瓜雕刻成花樣,謂之“花瓜”。

又以油麴糖蜜造為笑靨兒,謂之“果食花樣”,奇巧百端,如捺香、方勝之類。若買一斤數內有一對被介冑者,如門神之像,蓋自來風流,不知其從,謂之“果食將軍”。

又以菉豆、小豆、小麥,於磁器內以水浸之,生芽數寸,以紅藍彩縷束之,謂之“種生”。皆於街心彩幙帳設,出絡貨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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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雍正行樂圖之七月裡,女孩子們成了畫面主角,四爺隱藏在後面樓閣之上

宋朝人真是七夕的知己啊,讓這樣一個節日如此豐富多彩,有甜蜜,有期待,更多的是狂歡。

貫穿始終的卻是這樣一件風物

——

“効顰磨喝樂”

“鋪陳磨喝樂”

“皆賣磨喝樂,乃小塑土偶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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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英的乞巧圖卷裡,正好畫出了磨喝樂的樣子,看起來挺神氣

“磨喝樂”

,名字一聽就很洋氣,不是本地詞彙。

1939年,民俗學家傅芸子曾經發表了一篇長文《宋元時代的“磨喝樂”之一考察》,胡適也研究過,說來說去,

這是個外來的神仙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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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元時代的“磨喝樂”之一考察

不管是釋迦摩尼的兒子,還是“天龍八部”諸神之一,反正這個一開始面目挺可怕的神仙到了中土,

搖身一變就成了婦女兒童都愛的可愛模樣

,有那麼點吉祥物的意思

。劉宗迪先生在《摩睺羅與中古七夕風俗的波斯淵源》裡提到一個有趣的故事,一個已經進入會考複試的書生在考場被搜身,發現他在某部位紋了一個“磨喝樂”圖形(少時戲雕摩睺羅於股間),最終失去了進士資格,被趕回了老家。

按照這個故事,其實我們已經可以猜到宋人對於“磨喝樂”娃娃的圖騰意義——生生生。(提倡生二胎的當下,磨喝樂娃娃可以儘快被恢復,這才是真正的國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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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夢華錄》裡也出現了磨喝樂相關臺詞

七夕的“磨喝樂”賣得並不便宜。

第一個對此提出批評的是小時候砸缸的司馬光,他在《和公達過潘樓觀七夕市》裡說:“土偶長尺餘,買之珠一囊。”

標準版的“磨喝樂”是赤膊的,

給娃娃買衣服也要加錢

,“戴短簷珠子,披小縷金衣”,發展到後來,已經出現了“頭髮及手中所執戲具皆七寶為之”的豪華版。這還沒啥了不起,

蘇州木瀆工匠製出的“磨喝樂”娃娃,是“衣襞腦囟,按之蠕動”的可動版,不知道為什麼,覺得有點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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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似“磨喝樂”,金代磁州窯白釉紅綠彩持蓮童子立像,天津博物館

但這些並不是七夕這個節日的全部。

七夕是特屬於女生的琳琅滿目,

就像仇英《乞巧圖》裡畫的那樣。她們早早在廚房裡燒著茶,洗著菱角,準備著面果子,羅綺飄香,新聲巧笑,這注定是一個忙碌而又溫馨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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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很想知道右下角女孩子手上捧著的盤子裡是什麼果子

夜晚終於來臨,她們一邊聊天一邊等著月亮,連剪著燭花的小丫鬟都在企盼著月上柳梢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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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開始搬桌子,磨喝樂也被端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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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中折下的蓮藕,井水湃過的西瓜,煮好的香茗,燒好的紅熝雞,終於到了登場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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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比起“磨喝樂”,

我更想擁有一個糖友面果做成的“果食將軍”

,味道也許一般,熱量肯定不小,但這就是節日限定款的快樂啊,是一年一會的珍惜,肥可以明日再減,又有什麼關係。

七夕,真的不宜戀愛

在孔夫子舊書網上看到一本汴京糕點,真的好想買,不,好想找個會做的師傅

真喜歡那時候的七夕啊,女孩子們摩肩接踵著,或高聲倩笑,或竊竊私語,無論貧富,無關美醜,在月光下,她們鄭重向磨喝樂許願,

獲得一雙巧手,希望做一個更好的自己。

這樣的七夕,誰不懷念呢?

寫《東京夢華錄》的時候,孟元老在杭州,

汴梁人眼裡的江南,西湖的風是軟的,柳是綿的,山河雖然破碎,可是偏安一隅

,現在,暫時躲避了金戈鐵馬,大家彷彿忘了汴梁的火,那些恥辱,那些不堪,杭州市面上,“磨喝樂”又開始盛行,七夕的氣息又開始濃郁起來。

錯把他鄉當故鄉,孟元老這樣的汴梁人這樣悲涼地想著。但他們也許料想不到,自己不堪入目的當下,有一天會成為別人懷念的過去。

在《東京夢華錄》寫成之後不過一百餘年,杭州也如同汴京一樣,迎來了最殘酷的結局。

殆如夢寐一樣,一切熱鬧被摧毀,所有繁華皆數成灰燼,一個叫周密的南宋人模仿著《東京夢華錄》的體例,寫了一本懷念杭州的《武林舊事》,在那裡,也有七夕節日的描述——

七夕節物,多尚果食、茜雞,及泥孩兒,號摩 羅,有極精巧飾以金珠者,其直不貲。並以蠟印鳬雁水禽之類,浮之水上。婦人女子,至夜對月穿針,餖飣杯盤,飲酒為樂,謂之乞巧。及以小蜘蛛貯合內,以候結網之疎密,為得巧之多少。小兒女多衣荷葉,半臂,手持荷葉,效顰摩 羅,大抵皆舊俗也。

——《武林舊事》卷三

何其相似乃爾!

今日七夕,月兒彎彎照九州。我們已經不知道“磨喝樂”是啥,已經沒有心思去做巧果,我甚至找不到可以一起穿針乞巧的姑娘,

但我仍舊願意翻一翻《東京夢華錄》

,想象著大宋的夏夜裡,用梅紅匣子盛貯的“細粉素籤”“沙糖冰雪冷元子”“生淹水木瓜”“雞頭穰”“沙糖綠豆甘草冰雪涼水”“荔枝膏”,

那是怎樣的快樂

七夕,真的不宜戀愛

汴京果子其實長這樣,真的很想吃

我們已經不知道那個叫孟元老的男人究竟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禿子還是長髯,我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何處寫就這本小書,也許是在客居的旅舍,也許是在存身的茅屋,一燈如豆,彎月如鉤,筆下種種,俱是金翠耀目,俱是繡戶珠簾,元宵觀燈,清明賞花,七夕乞巧,重陽登高,彷彿走馬燈一般,吃不完的宴席,聽不夠的笙簫,看不完的風景,湊不完的熱鬧,

在這徐徐展開的人間行樂圖卷背後,隱藏著的,卻是那個汴梁人八百多年前殘留的一聲微嘆

,這聲嘆息裡,有嚮往,有回望,有期許,也有悲涼,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忽然湧上心頭的是那句話,已經不記得出自哪本書了——

寧做太平犬,不為離亂人。

這個七夕,如果要對著月亮祈願,我還是要祈禱一聲:

願和平

最後說一句,不管如何,

七夕真的是不適合作為“中國情人節”來過的

,不必說牛郎織女命運的悲慘,不必說楊玉環唐玄宗長生殿誓言在馬嵬驛的打臉,講一個小故事吧,1928年,《時報》上刊登了一則訊息,一個寧波人在七夕這日遇到了生命中的第二春,在花了六十五塊錢之後,新愛人卻鴻飛杳然,不知去向,這才知道,

他遇到了民國最典型的騙術“放白鴿”。

七夕,真的不宜戀愛。

七夕,真的不宜戀愛

封面圖來自清 陳枚 月曼清遊圖 故宮博物院藏

七夕,真的不宜戀愛

1、付陽華、潘瑩,從“漢宮乞巧”到“耕織垂範”——清代宮廷繪畫對七夕圖式的延續與重建,美術觀察2022-06-05

2、劉宗迪,古道西風泥孩兒——摩睺羅與中古七夕風俗的波斯淵源,民俗研究2012-01

3、叢曉雯,兩宋泥塑磨喝樂研究,中央美術學院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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