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讀紅樓|第四十回(下):金鴛鴦的美好錯覺

精讀紅樓|第四十回(下):金鴛鴦的美好錯覺

精讀紅樓|第四十回(下):金鴛鴦的美好錯覺

作者

黛襲

梅伊斯特在《我的臥室之旅》中,寫他在日日居住的熟視無睹的臥室中,開展了一場深度旅行。他發現了他床單和睡衣搭配上的美麗和諧,沙發的高雅支腳,他讚歎他忠誠的狗和老實的僕人……最後,他來到窗前,仰望星空,感慨道,如今能從這宏偉景緻中感到快樂的人太少了。他最後總結:

因為大家都習慣了,認為這個世界本來就很無聊,於是,生活正如他預期的一樣無聊。

他的潛臺詞是,其實美好就在身邊,但因為缺少發現,所以,生活變得麻木無趣。梅伊斯特說出一個真相,大家都會習慣自己的生活。

只是他以為大家習慣自己生活之後,便是無聊,便是麻木和無趣,他不知道習慣生活後,不光是生出無聊,也能生出美好。

本回可以說是鴛鴦的主場。鴛鴦在本回中以一個侯門貴府特有的丫頭形象,出現在大家面前,她的故事叫,“金鴛鴦三宣牙牌令”。

精讀紅樓|第四十回(下):金鴛鴦的美好錯覺

也不是一上來就寫鴛鴦,就寫“金鴛鴦三宣牙牌令”,而是先寫賈母。寫賈母選一朵紅花簪在鬢邊,寫賈母在瀟湘館大談軟煙羅,說,瀟湘館外面是竹子,糊綠色不好看,要配銀紅色;寫賈母炫耀孫女會畫畫,炫耀外孫女讀書多。賈母不畫畫,不讀書,但她把小輩們推出來,她的讚揚就是一種態度——我喜歡藝術的活著。

越寫賈母的藝術品味高,就越能證明鴛鴦能力高。一個入了賈母眼的丫頭,必定是一個不凡的丫頭。

但作者偏不寫鴛鴦的不凡,放著,先寫她出主意——或許是受劉姥姥被插了滿頭花,反而逗樂了大家的啟發,鴛鴦提出要劉姥姥當篾片,來給大家取樂。她說:

“天天咱們說外頭老爺們吃酒吃飯都有一個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兒。咱們今兒也得了一個女篾片了。”

為什麼是鴛鴦而不是別人譬如鳳姐提出來呢?別人雖都有討好賈母之心,但都不這麼千伶百利,也沒在那個位置——必然是能在安排事情的位置上才可以;鳳姐插了劉姥姥滿頭花,已經捉弄過一回,再寫,就有點重複,也會顯得鳳姐很惡俗,顯然,作者不想如此簡單的塑造人物,後面反要寫鳳姐尊重劉姥姥的意思,取了巧姐這個名字給女兒,這樣一方面,推動故事發展;一方面使人物更飽滿。

鴛鴦是賈母身邊最重要的丫頭,她有討賈母歡心的意願,也指揮了眾人。而且,由她提出把劉姥姥當成篾片取樂,後面反寫賈赦卻要把她當做一個玩物取樂,這樣相互映襯前後牽連,就造成強烈的衝突。鴛鴦的悲劇,人生的無常,就會特別鮮明。用王蒙的話說:

生活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又哭又笑,有戰有和,互相轉化,一部長篇小說怎能一味的只寫一面呢?

李紈勸阻,鴛鴦扔了一句,不與你相干,有我呢。可見,這種“霸道”作風由來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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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拉劉姥姥出去,悄悄囑咐劉姥姥:

“這是我們家的規矩,若錯了,我們就笑話了。”

瞧瞧,這是“我們家”的規矩。就像襲人說林妹妹就不是咱們家人一樣,叫人五味雜陳。這是誰家?賈母說,我家;鳳姐說,我家;寶玉說,我家,沒問題。但真不是鴛鴦和襲人的家。確切說,這是她們工作的地方,以公司為家,當然好,這是忠的表現,但是,家永遠收容你,可是公司,你幹不好,它會攆你走。

鴛鴦和襲人說是我們家,我相信這不是客套話,因為她們早已和這個家血肉相連。對,還有他們在賈府呆久了,自然地生出了主人公的自豪感。當然,總不能叫鴛鴦在劉姥姥面前說,他們家的規矩,或者說,這家的規矩,那就太疏離了,疏離也不好。——是不是正表明鴛鴦的尷尬?

餐桌上:

今日鴛鴦偏接過麈尾來拂著。丫鬟們知道他要撮弄劉姥姥,便躲開讓他。

有人替自己當差,丫鬟們樂的躲開呢。但關鍵是,“搓弄”倆字太刺眼,怎麼把鴛鴦寫成了一個“惡霸”的形象了呢?其實又不是這樣的,鴛鴦本質並不壞。吃完飯,鴛鴦跑來對劉姥姥道歉:

“姥姥別惱,我給你陪個不是。”

這道歉有點類似,我給你賠不是了,你就不能惱我了,總是有點高高在上的感覺。不過對心高氣傲的鴛鴦來說也算難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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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吃飯,鳳姐拉她:

“你坐下和我們吃了罷,省的回來又鬧。”

鴛鴦便坐下了(該不該坐?)。然後鴛鴦說:

“今兒剩的菜不少,都哪去了?”

她要給自己素日好友一點福利,先給平兒。鳳姐說都吃了飯了,不用給她,鴛鴦說:

“她不吃,餵你們的貓。”

前面不聽李紈的,這裡鳳姐稍微客氣一下,鴛鴦立刻用一種凌厲的語氣回擊。注意,婆子聽了:

忙撿了兩樣拿盒子送去。

婆子們怕鳳姐,可是,也有例外的時候。

處在金字塔頂上的丫頭,看上去,誰都敬重她,她自己也因此,就生出了一種沖天的豪氣。

那麼在賈母面前呢?賈母吩咐她拿東西來裝扮蘅蕪院,她說:

“這些東西都擱在東樓上的不知那個箱子裡,還得慢慢找去,明兒再拿去也罷了。”

當然是主僕二人演雙簧,但追究賈母的心態,應是真心覺得寶釵屋子那麼素淨不好,不然不會那麼重的說話。鴛鴦則有點不以為然,不然不會推到明兒有空的時候。在賈母面前,鴛鴦也並不是完全的惟命是從。當然此處也透露出,鴛鴦是賈母的一把總鑰匙,掌管著賈母的大宗財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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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最濃墨重彩的地方在於,“三宣牙牌令”。我們看,鴛鴦因為服侍的是賈母,賈母又特別倚重她。所以,她傲視賈府眾主子,丫頭們更不在話下。所以,寫她當眾坐下,並宣稱:

“酒令大如軍令,不論尊卑,唯我是主。”

一點也不覺得突兀。你可以詩意的理解為,這個女孩蔑視權貴,超越主奴界限,活出了新境界;但也可從現實主義出發,說她在溫情脈脈的溫柔的生活款待下,迷失了自我,生出了一種美好的錯覺。

她的這種美好錯覺,和主子們的縱容有關。鳳姐說:

“既行令,還叫鴛鴦姐姐來行更好。”

王夫人說:

“既在令內,沒有站著的理。”

主子們的爭相示好,其實是為了討好她的主子。

和鴛鴦特別好的襲人、平兒的表現,都是可圈可點的。探春生氣,平兒就像一個小丫頭一樣服侍,鳳姐要她坐下吃飯,她仍然一條腿站在地下,賈璉摟著求歡,她趕緊跑出來,可以說,平兒時刻保持著那份清醒。襲人也一樣,寶玉不可謂不嬌寵,王夫人不可謂不倚重,下面的婆子不可謂不敬重,但襲人就是不驕傲,那份清醒時刻在心底。鴛鴦,這樣一個好姑娘,有著剛烈的脾氣和美好的品格,但是,她真的缺少一份清醒。

所以,張愛玲說:

我們最怕的不是身處的環境怎樣,遇見的人多麼可恥,而是久而久之,我們已經無法將自己與他們界定開了。

是的,久而久之,忘了自己最初的模樣。

精讀紅樓|第四十回(下):金鴛鴦的美好錯覺

我不是要批判鴛鴦這種錯覺,否則,就不會用“美好”這倆字了。我只想說,當生活賜予你很多,你激勵著自己繼續前行的時候,忽然就有一種意外降臨,將膨脹的你打回了原型,叫你認識自己,叫你調整自己。

我們誰沒在青春時期,摔過跟頭,流過眼淚?即使鴛鴦一個潔白好女兒,也繞不過一個位置給她帶來的虛幻榮光,她以為那是她的,其實是那個位置的。她以為,她的人生充滿了鮮花與掌聲,但其實還是荊棘密佈。

紅樓吸引人,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寫到了青春,寫到了含著眼淚的成長。賈赦事件之後,我們看不到張揚的鴛鴦了。鴛鴦借當,鴛鴦探訪受驚的司琪,都能很成熟的處理。

道格拉斯說,能夠認識愛的人是無法去愛的。某一個角度說,平兒也好,襲人也好,她們時刻保持清醒,因此她們缺少了一種生命的熱情,她們用犧牲生命的熱情來成就清醒。你感覺不到她們的青春。你只看到她們很努力地做事,用以保全自己,這不也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嗎?

鴛鴦不夠清醒,在主子的倚重下,其他人的慫恿下,她有些膨脹,但沒關係,至少還沒有丟失熱情。她的同類還有,黛玉、齡官、金釧、晴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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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們看這一回,看劉姥姥、金鴛鴦,透過熱鬧的場景、浮動的光影、歡樂的笑聲,回味劉姥姥的言行、金鴛鴦的成長,我們彷彿看到歷盡悲歡的作者,吞下了生活給予他的苦難,卻又把它化成溫和的酸甜苦辣娓娓道來。他從沒有站在一個居高臨下的位置,試圖壓倒或者吞沒讀者,而是這種態度——你且與我坐下,咱們慢慢聊那些往事。

正是因為這種態度,作者才寫出了每個人物的言談舉止,每個人物的消長浮沉的全方位的錯綜複雜的關係,方方面面,林林總總,剪不斷,擇不明,寫出了很多很多,留下我們回味的東西也很多。這是梅伊斯特趕不上的,也是古今中外的小說家所羨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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