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肥紅不瘦丨人來人往

綠肥紅不瘦丨人來人往

2011年9月18日,北京,林青霞新書《窗裡窗外》座談會在北大百年紀念講堂舉行。(IC photo/圖)

《談心——與林青霞一起走過的十八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這本書雖是寫林青霞的,但其實我並不算真正在寫她,我寫的,只是一個相知相交十八年好友呈現在我眼裡的形象,那不過是她千姿百態的一面而已。這世上,哪怕一個普通人,走在長路迢迢的人生道上,遇見形形色色的同行者或對頭人,都會顯現出千變萬化的不同面貌,更何況一個兼具多重身份的傳奇人物林青霞?她是影壇巨星,絕色美女,豪門闊太,如此多姿多彩,又怎麼能夠寫得周全?因此,《談心》系列所描繪的,是一個努力向上的人,如何孜孜不倦,發奮圖強的故事;所陳述的,是一個作家的誕生,記錄她在筆耕的園地中,如何從播種,除草,施肥灌溉,到抽枝茁壯,蔚然有成的經歷。

一向對有財有勢、有名有利的人,不感興趣;然而對美的人、事、物卻深感興趣,衷心欣賞。這可是得自老爸的真傳。社會上所謂的達官貴人、鉅富豪商,知道的不多,誰在乎?然而對各行各業中有真學問真性情的高士賢才,卻滿懷仰慕;甚至普羅大眾,尋常小民,只要他在自己的崗位上敬業樂業,曾經專注認真地盡力過,付出過,也是值得尊重的。

記得多年前,曾經應約為即將出版的《世界四百位作家》一書(此書後來因故未曾出版)寫過一篇前言《談寫作》(結果,此文發表在1995年《香港文藝》創刊號上),文章一開始就說:“常感到在世界上百行百業之中,有兩種職業說難最難,說容易也最容易。這兩種職業就是演戲與寫作”。不錯,這兩種職業,是不需要科班出身的,先說演戲,年輕小子或黃毛丫頭,只要長就一副俏臉,在街上走著走著,就可能讓星探發現,從此入行,飛上枝頭做鳳凰;至於寫作,也不需要正規訓練,任何人幹本行膩了,只要拿起一支筆,肯乖乖坐下來,以前在紙上,現在在電腦上塗塗改改,寫完了找到人出版,那就可以自稱為作家了。然而入了行,演了戲,寫了文章,久而久之,才發現,在這兩個行業中,要真正出人頭地,闖個什麼名堂出來,或者曾經紅火一時,而維持盛譽不衰,那可比登天還難,除非此人天賦異稟獨具匠心,或勤奮不休全力以赴,否則不可能脫穎而出。

1992年寫這篇文章的時候,還沒有認識林青霞。誰想到,命運兜兜轉轉,十一年後我們邂逅了,交往了,如今回望,這文章裡的一言一語,竟然完全應驗在她的身上,彷彿當年的內容,是一篇預言,專程為她而寫。

林青霞的盛世美顏,毋容置疑,只是她年輕時並不自知,甚至我們認識後,她也從來不認為自己是絕色美人。她對自己的種種優點懵然不覺,對自己的種種不足,卻念茲在茲,不斷自我警惕,自我鞭策。說起來,她自從1994年結婚息影至今,已經歷二十八載漫長歲月了,有誰,像她一般,在影壇的地位歷久不衰?有誰,像她一樣,影迷跨越三代甚至四代年齡層,從八九十到十三四歲無所不包?這可說是一個史無前例的奇蹟!網路上,微博上,直至今天,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受到廣泛的注視。這位曾經在電影界叱吒風雲,只要在紅毯上一轉身,一回眸,就顛倒眾生的巨星,迄今魅力依舊,美豔如昔,只是多了一份從容,多了一份自信,清楚知道自己內心深處的所欲所求——她,毅然選擇了轉換跑道,從紅毯踏上了綠茵!

寫作之途,開步容易行走難,正所謂“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青霞曾經說過,無論做什麼事,每一次,她都當自己是小學生,一切從頭開始學,因此,她不怕難不怕苦,滿懷謙虛,一步一步摸索向前而永不言倦。剛開始時,有人懷疑她,好好的豪門生活不去享受,偏偏要去從事不在行的寫作,這又何苦來哉?也有人質疑她,寫作根本賺不了多少錢,所謂的支出與收入不符,做來又有什麼意義呢?

的確,古今中外很多作家,除了喜愛文學,熱衷創作,有時也是出於種種迫切的動機,例如為了養家育兒,為了賺錢還債,才努力寫作的。青霞沒有這些後顧之憂,她不必像吳爾芙一般,宣稱一個女人寫作時得有“自己的房間”;她也不必像珍·奧斯丁一樣,永遠擠在家人共用的客廳裡寫作;她更不必推著嬰兒車,躲在咖啡店的一角,像羅琳一般辛辛苦苦創作《哈利·波特》,她有的是裝置齊全的半山豪宅做書房,有的是閒暇空檔來消磨,然而,這一切,不過是外在的條件,物質的配置而已。寫作,本是一條孤獨漫長的路,一個人唯有忍得住寂寞,壓得住浮躁,才可以把自己從萬丈紅塵人聲喧譁中強拖出來,按捺在煢煢孤燈下,寞寞書桌前。青霞的生活原可能沉溺在吃喝玩樂燈紅酒綠中,然而她卻受驅於內心深處一股澎湃難抑的動力,不為名不為利,一腳踏上寫作的征途而義無反顧,自強不息,唯其如此,才顯得更加難能可貴。

寫作有什麼樂趣?楊絳翻譯的西班牙佚名小說《小癩子》一書的前言,說得最簡樸卻也最誠實:“著作很不容易;下了一番功夫,總希望心力沒有白費——倒不是要弄幾個錢,卻是指望有人閱讀,而且書中若有妙處,還能得到讚賞……衝鋒陷陣的戰士難道是活得不耐煩了嗎?當然不是;他要博得人家讚賞,就不惜拼死當先。從事文藝的也是如此。”對於涉足文壇的青霞來說,各地讀者的讚賞,就是她“衝鋒陷陣”所得的最大回報,自從她寫作以來,一波又一波的迴應洶湧而至,從最初的懷疑,到不久的接受,至最後的讚賞,如今,喜歡她文字的讀者,再也不侷限於她的影迷了,連有識之士、文壇名家也不吝給予肯定,跟她成為了談詩論書的文友,甚至有大學教授把自己的博士論文都傳來給她欣賞了。

在這條漫長的寫作之途上,青霞一路行來,走得很努力,很帶勁,偶然遇上氣候不佳,走到雲裡霧裡,又不免有點迷茫失落,時而覺得自己的筆下,沒有大時代的風起雲湧,沒有浮世繪的愛恨情仇,是否有不足之處?這時候,最想跟她共享的真知灼見就是林文月所寫的《散文的經營》:“寫散文和其他文類一樣,首先要有好的內容……什麼是好的內容呢?在我看來,無非在於‘真摯’二字。矯揉造作,無病呻吟,皆不足取法。只要是作者真摯的感情思想,題材大小倒不必分高下,宇宙全人類的關懷固然很值得入文,日常生活的細微感觸也同樣可以記敘。”因此,就由於“真摯”,青霞的文字才這麼觸動人心;就由於她認真來對待文字,尊重文字,日日與之為伍,才讓內心如此富足,生活如此多姿!

這十八年來,就如青霞在送給我第一本書的扉頁上題簽“獻給窗裡的朋友”所言,的確,一般人看林青霞,是從窗外遙遙的仰望,欣賞,甚至崇拜;我看青霞,則一開始就是從窗裡陪著她一起向外望的,無論是窗前風蕭蕭,還是簾外雨潺潺,我們都一起經歷了,一起走過了。

青霞曾經說,高處不勝寒,一點不好玩,她要從神壇上走下來,與眾人同樂!以下的一幅影象,就是她的寫照:“她從神壇飄落,來到人間,身穿一襲白衣素裙,走過滾滾紅塵,踏足沾滿晨露的綠茵,率性忘情,翩翩起舞,頭上芝草瓊花編織的冠冕,迎著曉陽,閃閃發亮!”

影壇的成就,歷久彌新;文壇的發展,如日方中,這就是今時今日的林青霞,茲借用李清照《如夢令》一詞中的名句,略改一字,作為總結——“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不瘦”!

金聖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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