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看見武漢 HANS漢聲
6月11日,武漢人熟悉的何祚歡老先生當選2021“中國非遺年度人物”。
在普通人看來,何老先生自己就是“行走的武漢非遺”,90後00後沒見過的老武漢,都在他娓娓道來中。
今日夏至,聽老爺子聊聊從前武漢過夏天吧。
何祚歡/口述
在我做小孩的時候,武漢人過熱天,那真是懷揣一種鋼鐵意志。
說件事你肯定沒見過,剛工作的夏天,我回家過星期天,一回去,特別心疼我的老爺子。
房間裡擺著兩張大床,他和我兩個弟弟睡一起,全身大汗淋漓,跟我說搬了兩個長凳子到窗戶邊,“你到那邊去睡,那邊的南風還可以吹下子。”
第二天早上,我們起來擦汗,那都不是用毛巾、用抹布擦得了的,床上的、凳子上的、背上的汗,像瀑布一樣嘩啦啦地往下滾啊!
1960年代之前,漢口街頭竹床陣還不是那麼“強大”,至少漢正街還是零零散散的。
街上的巷子裡的房子多是兩層樓,樓頂有個木頭搭成的曬臺,“來來來,我們擠一下,一邊一個來來來。”
一到晚上,居民們把席子鋪上去,一個個曬臺上三四家人,街坊隔著馬路在半天雲裡咵天。
曬臺上一躺就有兩排人,小伢數星星,一顆兩顆三顆四顆……風一吹睡著了。
風是哪來的?爸媽扇的。
那個時候當爸爸當媽媽的哪能跟自己扇啊!普通家庭就一兩把扇子,那都是寶貝,夏天過完還要洗乾淨用紙包好收起來。
後來,木頭曬臺都壞了,老漢口裡分裡、巷子裡,一棟擠進十幾戶人,竹床陣是從壞了的曬臺上“漫”過來的。
一摸官,二摸財,三摸四摸打起來。
張打鐵,李打鐵,打把剪子送姐姐;
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去泡茶葉。
茶也香,酒也香,十個雞蛋甩過江。
江那邊,放大炮,江這邊,放小炮。
姑娘姑娘你莫鬧,還有三天上你的轎,
姑娘姑娘你莫哭,還有三天到你的屋,
姑娘姑娘你莫笑,還有三天到你的廟。
廟上有對大白鵝,一飛飛到楊家河。
楊家河有個惡雞婆,惡雞婆的姑娘多,
吃我的碗,躂我的鍋,還要摸我的後腦殼。
這就是武漢的兒歌,看起來是順嘴說著玩的,但它是“歌”啊,是武漢伢感覺韻律的啟蒙。
乍一聽有點粗。你去喊朋友出來玩,也有兒歌:
一個伢額,出來玩額,莫在屋裡打皮寒嘞,你打了皮寒不怪我嘞,怪你自己不來玩嘞……(皮寒就是發冷發熱,瘧疾,當年武漢的常見病,現在沒有了)
它押韻,合轍,語言順口,一下就學會了,還有點趣味,聽著聽著就會了。
我的孫女剛要說話不會說話的時候,我抱著她哄她睡,瞎唱。
我們的某某某啊,真正傲(武漢話棒的意思)啊,會說會笑會唱又會跳啊,將來就上學去呀麼去深造啊……
有一天,我還像以往那樣唱:我們的某某某啊。
她突然開口接上了,“真正傲啊。”
我小時候放暑假,跟朋友玩的玩具都是自己做的,屋裡大人要是抽菸,那個香菸盒子總是會丟,小伢就連忙說,“莫丟了!”
“莫樣?留到疊撇撇?”
長方形煙盒紙疊成一個三角形那就叫“撇撇”,你的那隻放地上,我的一隻對著它甩,地上那個被打翻了,你的就歸我得了。
技術好的伢搞一大堆煙盒子回去,可以拆開訂成本子,上課做筆記,那就是個很大的收穫啊。
夏夜黃昏的7點半,民眾樂園“嘚嘚嘚”電鈴一響,告訴觀眾開鑼了。
接著,每一個劇場“打打打打,將策將策將策……”都響起了“打鬧臺”的鑼鼓聲。
那個氣勢和氣氛啊!
我22歲時,轉行做演員,每天晚上開演前都喜歡站在中山大道聽民眾樂園的開場鑼鼓,它給我一種很悠遠的歷史回顧的味道,古時候“瓦肆勾欄”開場的時候也是這樣激動人心嗎?
古時候劇場裡面演戲,過街行人也會駐足觀望嗎?
1919年,民眾樂園開張時是一座大商場,由十來個做生意的小場子組成,只留一個劇場。
可是開張那天每個商場都沒生意,就那劇場被擠得水洩不通。總經理計國楨決定再開一個劇場以吸引人流,結果仍然是劇場客滿,商場無人。於是決定,只留中山大道上的四間門面做生意,其餘全做了劇場!
中山大道是演藝活動最活躍的地方。民眾樂園集中的劇場總共有13間,前進四路的長征劇院,最先叫長樂,清芬路,以唱漢劇為主的是美城劇院,其餘江漢路口、江漢路上、北京路口、蘭陵路口、都是劇場。
“咦額,有戲單子咧?把我看下子?”
“好好好,莫拿跑了啊!”
“咦額,陳伯華的咧,還有冇的票啊!”
“還有票?陳伯華的,哪還有票?”
酷暑越扇越熱,男將打赤膊從張家跑李家,李家跑王家,一點都不顧忌,因為街上竹床陣全是赤膊,只有女同胞,要穿一件單褂子。
為了躲那麼點熱,人們找了些更熱的活動。
武漢的江邊是熱天最好的消暑地,人們可不是在那裡乘涼,扇子乾脆不扇了,小伢在那裡練摔跤,練拳術,盤槓子,玩體操。
我記得武漢藝校有個曾老師,他當時在工藝品廠工作,帶了一排徒弟,在漢水邊的沙灘上練翻跟頭,到了1960年代末,劇團裡的跟頭演員不夠,他一帶就是20多個在臺上翻,那戲就好看了。
小伢是不敢公開下江玩水的,就是偷偷去玩了,被爸爸媽媽一摸就曉得了,江水泡久了,面板上就有水跡,看出來了那就是一頓死打!
打赤膊在沙灘練摔跤,搞得黑汗水流,我小時候就這樣,玩完用江水洗一下,但沙子洗不乾淨,有殘留。
有一次偷偷去練完摔跤回來,偷偷地倒在竹床上就睡著了,老孃在我耳朵邊、腳上輕輕地抹沙子,我一下子醒了。
“您家……”
“麼樣?又到河邊玩了的?”
“誒,乘涼。”
“哦?沒打架撒?”
“沒打架。”
“好,睡睡睡!”
電扇是1970年代末才開始進入武漢家庭的。解放前,漢口只有漢正街、舊租界的商店有電扇,德國進口的,店家買下來凸顯財力。
1970年代,有了電扇的家庭非常自豪,到吃飯的時候會熱心地跟鄰居講,“來撒,到我屋裡吃,涼快些。”
一般的電扇,上百元,大幾十元,普通家庭買不起。
1978年,我機電局的朋友說他們搞到一個小工廠積壓的電機,自己做了一批電扇,70塊錢,憑票到機電局去買,江漢路百貨大樓對門。
那是一臺立式電扇,非常重,底盤是鑄鐵的,吹風不兩邊搖晃,那個電扇買回去,我的寫作生涯都變得順心些,不用抽空出去乘涼了。
那臺電扇從1979年一直用到1999年,我搬了4次家,摔了無數次沒有壞,有一次我把它摔倒在椅子角上,扇葉都卡住了,拿起來還能用。
“夥計,老電是個好同志。” 我感嘆。
老婆說我發神經,“老電哪個啊?”
“電扇啊。”
有了電扇開始,夏天就變得不滿足,1983年女兒大了,我們搬到解放公園旁邊,三室一小廳,50多個平方,在當時算大房子了。
哎呀,大房子要用吊扇吧,就買了兩個。
其中一個圖便宜,是老婆學校辦工廠做的,那個電扇,我用了3年就沒要了,太熱鬧了。
一開啟就是,“嗡嗡嗡嗡嗡……”一晚上不停,老婆待不住,搬到女兒房間睡。
我忍了它三年,還是跟它道了別,“再見了同志。”
1990年我搬到花橋二村,房子又大了些,那時忘了是什麼獎,得了兩千塊錢,這兩千在當時要做大事啊!
到商場一看,黃石好樂牌的空調,剛好兩千塊,我覺得這個空調那是為我設計的,買回去。
“嗡嗡嗡,嗡嗡,嗒嗒嗒。”空調間歇性顫抖,但我還是很開心,我們一家睡一間房,我對著風口睡了一晚,安然無恙。
好涼快啊,夏天還可以這麼涼快。
我跟家裡人說,“行啦,這個位置以後是我的了。”過了幾天還是覺得不行,對身體肯定有傷害。
從那以後,武漢人條件慢慢好了,買空調跟買個筲箕一樣的,黑白電視機也開始走向彩色。
往後的夏天,你們就見過了。
沒見過的老武漢的夏天,希望是不再往回看,把它當成資料。
以前的事,哪怕劉邦當皇帝,出去坐的車也是牛拉的,馬拉的。
那段歷史我們都沒經歷過,我們不想經歷。
但我們要記住那個時代,那個時代很難很苦,人們仍然很開心。
我記得有一次下鄉演出,晚上沒有宵夜吃,我們實在是餓了,跟村民說,“把您的鍋瓢碗我們借用下。”
“灶可以借,碗你們用自己的。”
可我們只有個把人帶了碗,筷子碗勻著轉著吃,吃一口遞給下一個人。
但那天晚上照樣很快活,還喝了酒,也是轉著喝。
喝著喝著倒喝出了一點感悟:生活有點希望,有點追求,有點樂趣就是好。
何祚歡,男,1941年3月出生於武漢。1959年畢業於武漢第一師範學校,同年9月結業於武漢師範學校中文系短訓班。湖北評書表演藝術家,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湖北評書”代表性傳承人。師承湖北評書名家李少霆。
1984年任武漢市說唱團團長,1993年任武漢市藝術創作中心主任。2003年3月退休。
一生創作頗豐,著有長篇評書《楊柳寨》《養命的兒子》等5部,中篇評書《彩電風波》等6部,短篇百餘部。另出版、發表小說計百萬餘字,戲劇140萬字,隨筆百萬餘字及口述歷史著述300萬餘字。曾多次獲全國曲藝創作、表演獎。
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武漢,HANS漢聲策劃專欄「武漢大家談」邀請武漢名家大咖,暢談他們眼中這座城市的氣象與風貌,每月不定期更新。你好奇誰眼中的武漢?想看誰來做嘉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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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何祚歡:從前武漢過熱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