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艾 雲
2005年8月,廣東省作家協會廣東文學講習所第八期開辦,我是這一屆的授課老師。
記得我的講課題目是“寫作中慾望化詩學與悲劇性神學”的問題。我列舉了思想與寫作史上帶有兩種傾向的寫作者。我講道:悲劇性神學的代表人物,那是荷爾德林、里爾克、叔本華、克爾凱郭爾、尼采及卡夫卡等人。這是在白樺林中蹀躞,尋找語言藍崖上最高最極致表達的人,他們猶如長空電光驚雷般閃過,不惜以身殉道。
在中國,有王小波、昌耀、海子、駱一禾等人。之於慾望化詩學,我舉的例子多是中外女性主義寫作的一批人,如杜拉斯、波伏娃等人;還舉了中國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女性主義寫作的例子,如陳染、林白、海男、虹影等人。
在換一種活法、觀念更新的大思潮下,女性從被罷黜的歷史之書中被喚回,她們正視生命本身,逃離集體敘事的勇氣,是慾望的也是詩學的,這是中國寫作者從傳統寫作中掙脫出來的關鍵一步。
慾望化詩學是邁向現代性寫作的重要環節,它標誌著從個人存在說起,擺脫大話、空話和人云亦云,同樣可以抵達思想的深度。
語言的巫魅之風在那個夏季悄然傳遞
我的講座引起了在座學員的共鳴。因為我也從事寫作,也有自己寫作中的困惑與追索,一路如實講來,某種心領神會創造出奇異的共在語境,語言的巫魅之風在那個夏季悄然傳遞。
講課結束以後,很多學員都和我進行課下交談。
陳其旭正是這一期的學員。他當時沒怎麼說話,後來他還是向我做了自我介紹。說他是豐順來的作者。哦,我對他比較瞭解也有聯絡。當時我在《作品》雜誌當編輯,他有稿子寄給我,當然,因為種種原因,稿子並不見得每次都能透過。無論稿子用和不用,我都會寫回信給作者。
有書信和稿件來往的作者見面了,感到非常親切,心裡有一種相識舊友般的熟悉感。
顯然,陳其旭並不是一個善談的人。他安靜、沉穩地聽著別人講著什麼。後來,我和他還是就稿子做了單獨的交流。他說:“艾雲老師,很感激你每次都給我回信。稿子用和不用都沒關係,能得到編輯老師的意見,我會十分高興的。我們在基層的寫作者很希望與外邊有交流,可以少走很多彎路。”
我面前的陳其旭是個儒雅清秀的人,有幾分後退而非向前衝的神情,看起來又十分的內斂和虛靜。在他安靜的背後,又閃過幾絲焦灼與不安。我知道,這是一個正在孜孜以求的寫作者在攀登途中,自然會經歷種種掙扎的表情。
這期的學員十分活躍。因為他們的學習從8月16日到9月4日,有將近20天的時間吃住在一起,交流在一起。思想的碰撞、生活的接觸,學員們有著一段難忘的學習交流的經歷。
他們將這次講習所的學習稱之為“黃埔八期”。因為我家就住在省作協家屬院,業餘時間他們也會到我這裡喝茶聊天,我與這一屆的學員相對來說都比較熟悉。我現在仍然記得中山的何中俊、東莞的賴微等人,當然也包括陳其旭。
不時地,也會與陳其旭有聯絡。記得那次在黃禮孩的工作室見過他一面,當時他來廣州是為豐順做一本書。因為匆忙,沒有問到他還在寫什麼東西。
後來,在斷續的交流中,得知他寫了一本哲理隨筆集《詩話人生——一個詩人的心靈低語》,後來,還出版了修訂本,他的詩見刊率也高,如《無形的歲月》《讀畫》《致讀者》《打棉被的人》《舊年貼》《夏日的午後》等散見於《作品》《詩歌月刊》《中國詩歌》《中國文藝家》等報刊。
詩歌創作數量和質量的集中噴發,他是得益於培訓班的理論提升,拓寬了創作的視野,還是學會了揚棄,找到新的寫作思路,或是兼而有之?成功背後,不經歷種種磨礪的人,是難以切身體會到攀登途中的艱辛。
寫暖意浸潤的鄉愁靈動飄逸
今年1月,我收到了陳其旭寄來的一部正待出版的詩集《捧起的濤聲已放回大海》。這是他從1985年到2022年的許多詩作中精心挑選出的一本自選集。因為中間經歷春節冗事繁多,等我安靜下來認真拜讀這本詩集,不禁驚訝。
我給他回了微信說:“其旭好!已認真拜讀了你的詩作,真是意想不到的驚喜。你的許多詩作都很優秀,你的感覺能夠用獨特詩句呈現,非常好。這幾天我會安靜下來寫下自己的感覺。”
我說這些話真還不是溢美之詞,他的確是越寫越好。我空泛的說項如果沒有說服力的話,那麼就透過他的詩歌文字去領略一下箇中妙意吧。
這本詩集分了七個小輯,我在閱讀中將感興趣的詩句都做了標記。他為家鄉寫了許多,暖意浸潤的鄉愁、古村落、五叢榕、火龍夜、梔子花、竹鄉翠,都那麼靈動飄逸。他回望那已逝的光陰,覺得“每條傷痕光陰都會補償”。
他寫親情,悼念父親的那組詩《人間的疼痛不再打擾你》,讓我讀得愀然心痛:
黃昏降臨後,你像大地一樣陷於平靜
突然之間的疼痛,打斷你的淺睡
反覆揉摩胸口,服下五粒救心丹
你說,沒事,睡一覺就會好的
年歲大了,對付日漸疲倦的身心
就是時常仰臥床上,遙想留下鄉村
烙印的青春,娶了縣城的班花
彎腰撿起的雞蛋,是貧瘠年代的人參
握過教鞭的手,也餵過肥豬
還為兒子壘起遮風擋雨的泥磚房
……
急促的呼吸,在心臟的七級地震背後
像海嘯一樣,迅速淹沒記憶中的
街道、田園和村莊,每條走過的路
很近又很遙遠。總想睜開的眼簾
彷彿看到,孱弱的身體,被一個個
巨浪捲起,又被吸入黑暗深處的旋渦
白衣天使從高空拋下救命的繩子
你無力接住。你的手,至親們拉著
已感覺陣陣冷氣,從手心向全身蔓延
此時,一百分貝的哭喊,不再嘈雜
決堤的淚水,澆灌不了凋謝的勿忘我
這組獻給父親的輓歌,如杜鵑泣血般,我忍不住摘錄了很多行。這裡邊深情與詩意,讓人更覺藝術的強烈感染力。
陳其旭觀看種在東莞青少宮五樓的水稻後,寫下的詩《空中稻田》也很獨特,這讓我想起楊克的詩《在東莞遇見一小塊稻田》,詩人面對鄉土中國數千年未有之變局,直面都市層層推進、鄉村節節敗退景況,都會陷入沉重的思考。
他寫道:
傳承一碗飯的故事
喜悅坐上電梯,憂傷的老農
找不到上樓的入口
陳其旭寫一個村莊,如組詩《宏村印象》:
穿過明清的街巷
小橋流水在你的心頭叮咚
浣衣的女人用木棒敲打
歷朝汙垢,驚動的朝霞
曾看見她出嫁前的羞澀
倒映月沼、南湖的馬頭牆、宗祠
行人和笑聲,與水波謀畫
他寫海南的《儋州四日》:
不勝寒的高處,陽光薄一萬米
幾時有明月,和遠去的伊人
一樣,要把酒問問青天
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浪花
日夜看東去的大江,仍沒倦意
泛舟西湖,憶浣紗的西子
為情水光瀲灩,為國山色空濛
……
孤舟過海的東坡居士
滿載書香,與傲骨一起泅渡
……
手上半開的書,攜帶文化的光
彷彿還散發大宋的餘溫
……
他寫得句句都有典,寫的是一代文豪蘇東坡在儋州的萍蹤履跡。他寫蘇東坡“你埋下一肚子不合時宜的種 子/生長瓜果蔬菜,隔海是書香/也像春草一樣,綠遍天涯”。
寫漫遊途中的風物情志別出機杼
陳其旭寫他在漫遊途中的風物情志,別出機杼,詞語標高而不俗,如《車到渭城》,他寫“唐詩裡的柳樹/仍在大路兩邊眺望,柳葉拂水/寒冬冷落七分,陽春就濃郁十分/那些達官顯貴、商賈、俠士、歌伎/相聚亭臺樓閣,或酒肆茶寮/手中的酒,淺斟、輕搖、痛飲,都暗含關切、依依不捨”。
他寫直升的孤煙、萬里黃沙、馬蹄踏響,無不豪氣奔放。而結尾“今夜,陽關無烽火,你包下半片星空/與紅顏品茗對酌,掛上新月的風鈴/喜愛蒼茫和遼闊,無法掖藏的禮物/秋風送來,舉頭聲聲慢,低頭長相憶”。詩中有畫,沉浸於美的意境中,讓人想起納蘭容若的詩詞,渴望做一回包下半片星空的痴情俊彥。
他寫《夢迴長安》,寫兵馬俑:
這些帝國的地下軍團,勇猛、威武
目光裡的祖國遼闊、富饒,曾為統一而戰
復活計程車兵,舞臺上重新燃起千年烽火
鎧甲、戰馬、長矛和利箭,讓群山匍匐
……
狂奔的嶺南與恩寵無關,妃子笑時
山頂千門開,沙漏的呼吸比軍情快歡娛慢
古城牆苔痕已老,荔枝撞響的晨鐘暮鼓
帶著長恨歌,追殺歷史拐彎的背影
他寫《多彩貴州城》:
柴已堆好,遠山替你揮別夕陽
深諳讀心術的篝火
順著民間舞蹈的節拍
摘下歌舞者的臉具
光捕捉到的笑靨,隨風躥高
……
羞赧于敏行,訥言的你
無須說出高原的垂愛
他來廣州對這座城市的描述感覺非常獨特,特別對兩次個人詩歌雅集在廣州舉辦充滿感激、感恩、感謝,他說這是命運賜予的一片星空:
九月的祥瑞,攜帶靈犀飛抵羊城
書香重返出發地,金鑰緊鎖的江湖
替你遮擋內心的風雨,時光信手一抓
不長鬍子的智慧,隱喻也有一大把
他寫《萬綠湖》是這樣表述的:
那些被圍城困死的人
因滴酒忘卻諾言的人
或因針尖扎傷而失約的人
這個湖,讓他們留下倒影也覺得羞愧
這個湖,讓你心生坦蕩、歡喜
紅顏與書香,是快樂伴侶
他在第三輯《相見歡》中的感受力也讓人傾慕,在《你愛上的世界》中,他是這麼寫的:“你愛上的世 界/一天比一天暖和/林子背後,盟約如春/有一個人在等,沒有寒冷。”
他寫《歲月藏起的刀》:
你一直不相信,歲月藏起的刀
會被風揹著,沒長翅膀
卻會飛,追趕著每條白髮、皺紋
再給蹣跚送上熱情的切割
他的詩歌題目都是非常有蘊意的,如《勤快是你幸福的擔保》《陽光或許垂憐卑微》《緬懷是一場無法停下的雨》《你羞愧每寸虛擲的光陰》《卑微的塵世你又愛了一遍》《自然的秩序你無須操心》。
我格外留意了一下他為詩人黃禮孩寫下的詩《你採摘著憂傷的美意》,那些情景我是非常熟悉的:“七月的水蔭路,陽光是我唯一的行李”“是敞開的時候了,你所有抵押出去的激情/帶著想象和力量,帶著讚美與批判”“你有跑得比閃電還快的思維/你又如此謙卑,你說你對命運所知甚少/‘光已停在你的睫毛上,輕靈戰慄的淚水/向每一個生靈致意’”。
也留意《夢想》這首詩:“隱秘的力量,有遼闊和美/每個暗啞的日子,你都想擦出/火花,讓時光記住/沙漏裡,曾藏著一粒粒金子/被時代落下的萬物/向橋墩致敬,負重/你也看作是上天垂愛”。這些貼切又飛揚的句子,我是斷斷寫不出,我內心只有敬佩。
請原諒我如此不厭其煩引述陳其旭的詩,這是因為句子太美,詩意太濃,我不忍隱匿。我的拙語無力說出他如醇酒般的佳釀秀作,唯有如實呈現以此為證。
一個人能夠堅持寫作已經非常不易,而越寫越好簡直是奢望之事。不利於寫作的因素非常之多,而有利於寫作的因素少之又少。
很多人可能會在熱情澎湃的初年,狂迷地寫上一陣子;隨後,煩冗的事務性工作、某種虛無情緒,又加上日漸衰老、殘敗的身體,都會讓人放棄和遺忘寫作這件事,甚至我們會為此找到各種各樣的推諉以及理由。以為寫作過於蒼白無力,它僅僅是無用的代名詞。寫作途中的失蹤者比比皆是。
陳其旭的詩讓我驚詫,或者我可以用“驚豔”二字表達,他醇正的詩歌品質、詩意的上升感、精神的成長性如在目前,未來可期。
我寫作的姿態是向後看的
我自己也處在寫作中,因此深知寫作的各種況味。我常常在問寫作是否有用這個問題。我寫作的姿態是向後看的,無吸引眼球的任何元素。
我之所以能夠堅持下來,首先是因為這件事讓我充實,讓我獲得知識和寬廣的視野。每天睜開眼睛,想到正在寫作的文章,就會早早起身,為的是在心靜人靜時分,抓緊時間寫上幾段,這讓人有幹勁、不頹唐,從而生出日常生活的勇氣。
日子仍在俗世中度著,坐在桌前的那一刻,則有了拔擢向上的清空般的恣意。在一個寫作的國度,與寫作的人物與世界活在一起,那是一種很美妙的體驗。
我之所以說了這麼多題外的話,仍是想說,每個寫作者都面臨著新的考驗。也許有人說現在的閱讀會被碎片化所佔據,但是我想說的是,當資訊變成了一種很容易的、普遍性的資訊以後,那使靈魂複雜與豐富的寫作,將變得更加珍貴,也變得更加重要,無論你選擇什麼樣的題材,都是如此。
陳其旭長期生活、工作在基層,他喜歡傳統文化,善於從古典文學中汲取養分,懂得如何拾擷自己最感興趣的東西來寫。當他站在家鄉的山岡上,那氤氳的霧嵐與傳說,那感人的親情、堅韌的農人、底層的跋涉都使他充滿濃郁的鄉愁與感動。
當他面對情感與命運的拷問,凝視無形歲月的積澱,相信時光可以治癒一切的疼痛與憤怒,唯有夢想從來都有隱秘的力量。陳其旭的詩歌語言非常漂亮、出彩,他在隱喻和想象力的飛翔中,可以將無形之物編織出靈犀的翅膀,越過大地山川,抵達命運的腹地與精神的蒼穹。
在多少個無以言說的白天與黑夜,透過詩性語言的寫作,那孤獨與寂寞都捱過去了;詩歌的堅持讓他對世界萬物充滿謝恩,所有的虛妄和空洞都被趕跑。
2022年6月19日羊城晚報A5版
【艾雲】
當代散文家,文學評論家。廣東省作家協會散文創作委員會副主任,一級作家。廣東省第十屆政協委員,曾任《作品》雜誌常務副主編,廣東省作家協會組聯部主任。長期從事思想隨筆及散文寫作。曾在《花城》《鐘山》等雜誌開有思想隨筆專欄,其思想力度與語言美感深受讀者好評。
出版《艾雲隨筆——女人自述》《用身體思想》《我的痛苦配不上我》等10多本專著。先後獲第二屆中國女性文學獎、第七屆廣東省魯迅文學獎、第二屆三毛散文獎散文集潛力獎等獎項。
編輯 | 孫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