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平:我在中華書局的出書經歷|我與中華

“我們希望國家社會進步,不能不希望教育進步;我們希望教育進步,不能不希望書業進步。我們書業雖然是較小的行業,但是與國家社會的關係,卻比任何行業大些。”中華書局創始人陸費逵先生(1886—1941)這樣講到。

今年是中華書局成立110週年。在110年曆史上,無論早期以“開啟民智”為宗旨的教科書出版,還是1958年以來的古籍整理和學術出版,以及新時代作為弘揚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重鎮的作為,中華書局對國家社會進步貢獻甚巨。110年華誕之際,中華讀書報設立專欄,以“我與中華”為題,分享中華書局的作者、員工與中華的緣分故事。

今天為您帶來的是中山大學彭玉平教授的文章。

中華書局在我心目中就是一個厚實而沉穩、強固而饒有風神的存在。她早已構成我學術生命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我的鄴架上、書桌旁,中華版書籍往往雜置左右,彷彿舳艫相繼一般。她給了我無數恍如隔世、神光映照的靜謐時光,而旁午俗事、不神接中華書局的日子則是令人惶恐的。

年前接到中華書局寄來信函,才知道書局已經110歲了。最近檢讀家藏中華之書,希望能寫一點情義深長的切實文字,以回饋中華書局數十年來對我身心和學術的涵養。但在一卷一卷的書翻過之後,我反而中心彷徨,不知從何說起了。

彭玉平:我在中華書局的出書經歷|我與中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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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說說我與中華書局的緣分。不說讀書與購書,此二事千頭萬緒,既然難免掛一漏萬之譏,不如趁勢轉身,說說我在中華書局的出書經歷和感受。

近十多年以來,我在中華書局出版的著作,總有六七種之多,其中既有普及性的《怡情書吧·人間詞話》《中華經典藏書·人間詞話》等,也有學術性的《人間詞話疏證》《王國維詞學與學緣研究》《況周頤與晚清民國詞學》等。其中後兩種皆入“國家哲學社會科學成果文庫”,也都是藉助中華書局的申報平臺而獲得這一榮譽的。而《人間詞話疏證》一書先入“中國文學研究典籍叢刊”,再入“中華國學文庫”,據說銷量尚可觀,略平我深恐拖累中華書局之憂。“中華國學文庫”是中華書局百年華誕之時,在歷年所出著作中精選若干而另成系列,帶有紀念性質,我的小書能夠入選,更是備感光榮。

我最初屬於被中華書局“發現”的作者。大概因為我寫了不少關於《人間詞話》的文章,某日郵箱中收到中華書局編輯的來信,希望我能為書局新寫一本解讀《人間詞話》的書。大意是作為經典讀本,《人間詞話》歷來備受讀者喜愛,但王國維充滿哲學和美學意味的古典表達方式,也使得讀者時有如在雲端之感。我的任務便是把格調往上引,而把義理向下說,真正讓經典活在更多人的心裡。我那時沉在王國維的世界中已經有五六年之久,王國維的書也讀得七七八八,相關的學術史著述整整塞滿了一個書架,有的更是一讀再讀,私底下認為自己與王國維走得算是相當近了,甚至夢中也幾度見到雖然長得艱難困苦卻別具神采魅力的王國維,自忖解讀一本《人間詞話》還不是一件區區小事,所以一時竟忘了象徵性地矜持一下,滿口應承下來。

中華書局來信聯絡我的時候,我其實正在一則一則疏證《人間詞話》手稿,已完成九成以上。但這不是他們當時所要的普及本,因為疏證稿徵引文獻眾多,權衡裁斷學術史、表達自己新見的地方所在多有,學術性偏強。當時他們與我約定,先完成普及版,而這本疏證則納入“中國文學典籍研究叢刊”。一信而成二書,這是我沒想到的。他們循著學術找作者的方式,好像也是不多見的。

《人間詞話疏證》(中國文學研究典籍叢刊)

《人間詞話疏證》(中華國學文庫)

大約是第一本普及本《人間詞話》出版一年後,編輯又來信,希望我再做一本譯註本,大意是我的導讀固然有助於讀者的理解,但在文字閱讀方面還是不免有些障礙,現代漢語譯本則可以基本解決這一問題。最開始,我對翻譯《人間詞話》頗不以為然,認為理論著作的玄妙之處,就在可意會而已,要是譯成現代漢語,或許失去了理論本身的魅力。但在編輯的要求下,我還是動手開始翻譯了。

我一開始以為翻譯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結果第一則“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就把我就難住了。因為“最上”的境界不是一般的境界,如直用“境界”一詞,則等於沒翻譯。在王國維的語境中,“最上”之境其實是指“無我之境”和“不隔之境”,但我如果直接將“無我之境”和“不隔之境”套進去,讀者還是會不明底細。我這才知道,翻譯原來如此艱難,而理論著作的翻譯尤為艱難。我深感編輯對讀者的瞭解遠在我之上,譯文原來如此重要。普及真是一件看上去容易其實至難的工作,除了要求作者有精準的理解之外,還要有深入淺出的語言能力。翻譯《人間詞話》無形之中提升了我對普及工作的敬畏之心,這也是我受惠於中華書局的地方。

《人間詞話》(中華經典藏書)

我關注、研究王國維的工作持續了十多年,先後寫了數十篇專論,傾注了大量心血,其中有不少在《文學遺產》《文學評論》《文藝研究》等重要刊物發表,逐漸產生了一定的影響。我當然希望這樣一部在我學術生命最旺盛時光產出的成果能在中華書局出版,以接受讀者更嚴峻的檢驗。蒙中華書局不棄,《王國維詞學與學緣研究》書稿從中華書局上報全國哲學社會科學工作辦公室,經“國家哲學社會科學成果文庫”評審專家數輪評審後,幸得入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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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維詞學與學緣研究》

我的《況周頤與晚清民國詞學》一書雖完成的時間不如《王國維詞學與學緣研究》那麼集中,但斷斷續續的研究也有近三十年。書中對學術史多有質疑甚至否定,雖然我的研究從不以質疑和否定為目標,但因為含玩多年,對一些問題的看法自然會形成自己的特點。但我的質疑與否定基本上不在正文中出現,我贊成的會在正文中鄭重具名引出,我質疑或否定的則在註釋中列出相關文獻,供有興趣的讀者參酌對勘。這樣一部隱含著一定學術鋒芒的著作最後能在中華書局出版,讓我深感中華書局的格局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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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周頤與晚清民國詞學》

在中華書局的諸多作者中,我自感天賦不高,但得益於勤讀書、多思考、不苟同、不故立新說的學術態度,還是多少做出了一點成績。我並不在意自己能在學術史上佔有怎樣的地位,但不作無益之文,則是我堅守的立場。我以前寫過一部《倦月樓論話》,其中有云:“非有新文獻或新觀點,勿刻意為文。蓋文非一事,關涉多方,若不能自作主張,稍一佈置,則左支右絀,難免落入他人窠臼,而不能成自家篇章矣。”又云:“真學者大率謙抑有度,虛懷若谷,不見一絲傲氣戾氣。蓋茫茫塵世,浩瀚典墳,以一人之力,所知者能有幾何。即稍有涉獵者,亦或恐知之未必真,所造未必深。是學界狂夫,必非真學者。”在浩瀚的學術史中,個人的力量無疑是微薄的,而我可能就更微薄了。

中華書局百十週年華誕,不只是書局的一件大事,也是中國出版界的一件大事。過往的歷史奠定了中華書局閎中肆外的學術之光,而中華書局的未來,我相信一定會更加璀璨。

中華書局,乃中華之書局,書中之中華也。

(本文原載於《中華讀書報》2022年4月27日第14版,作者:彭玉平,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系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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