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廠房保安到國際藝術家,西亞蝶:用中國剪紙征服了最挑剔的觀眾

從廠房保安到國際藝術家,西亞蝶:用中國剪紙征服了最挑剔的觀眾

採訪、撰文 | 郭爾克

“好,再往大里剪”

我們花了簡短的幾分鐘計算西亞蝶的行狀,2005年他來京時已四十二歲,此前十七年的時間,有十年他在西安打工,之外七年則在家帶孩子、照顧家人。我們兩人數學都不好,加之他對數字更沒什麼概念,於是兩人算來算去,最後得出答案來了,才知道是這麼大的一筆人生帳。

西亞蝶今年五十三歲了,從慄憲庭電影基金會辭職後,他搬到丁各莊高速公路旁的一架彩鋼簡易房裡,晚上經常有許多車輛駛過,靠近公路有村民開闢的菜地,幾株瘦藤在上面結出幾顆安靜綠色的苦瓜。

“這十七年你是怎麼過來的?”這幾乎是一個浩問了。

“怎麼過?就跟受壓迫過的一樣。跟自己不喜歡的女人住在一起。那個時候我老是覺得自己不正常,就我為什麼老想男人?這對我生活影響很大,我一天老想男人,但我又控制不了這個。”

西亞蝶在西安開過十年的飯館,那是他的一個朋友介紹來的生計,“他人很好,有發財的路,肯定會告訴我,也希望我富起來。那時候他教我面怎麼活,菜怎樣做。”“所以你現在的手藝也還是他教的?”“嗯”。西亞蝶給我做過油潑面,味道很好。我一直以為這是他家裡的手藝。

回到家裡,西亞蝶無時無刻不得不面對的就是妻子,“那個時候我們老打架,因為她總怨我不跟她一起睡。”晚上飯館的事情一收攤,西亞蝶就瞅準時機偷偷跑掉。“我一跑,她就追我。”他們的館子在西安大雁塔附近,當時那邊有個很大的後村,一排排舊房屋像灰色的結婚證書般碼在一起,“我從村子的周圍轉轉轉,她就從後面追我,一直追到西安電影製片廠,一直到後來我實在跑不動了回去。實際上你跟人家結婚,人家不找你找誰啊,但我又是這種人。之後我們倆就弄得打起來了。”

“我媳婦就是覺得,我他媽跟你結婚了,你把我放到冷床上,你天天晚上往外跑。”但西亞蝶往外跑也沒有掛人,他只是不想跟她睡在一起而已,那時他的一段感情也因對方物件的介入而漸寡淡下去,但這邊又追得熱火朝天。不明所以的妻子只能以爭吵來表達其不滿,兩個無辜者每日傷害著對方。“那是最痛苦的時候,又不想跟她一起睡,又得掙錢,孩子還是腦癱,天天天不亮就起來,到廠裡挑水買菜,和麵,賣飯賣到十一點十二點,晚上她還要追我。最後還要偷偷摸摸地創作。

我也不敢找朋友,即便是找也都被她給我攪黃了。那個時候廠門口的幾個保安人挺帥的,我老跟人家在那聊天,但實際上一個也沒發展成,她看見了,就提著勺子過來跟我鬧事兒。”

西亞蝶那時候偷偷摸摸地創作了很多作品,後來食堂開不下去,他就把家當收拾好,放在一個出租房裡,出租房是閣樓,上面又露天,為防止雨露,他找了些塑膠紙蓋上,包括他的書、照片以及他常來不及編號的作品,“但後來還是下雨給受潮了。我的作品、照片,還有那些好書,全結在一塊兒了,揭都沒辦法揭開,都發黴了。剪紙就成了一坨了”,西亞蝶無比痛心地說道。“還有我跟第一個男朋友在鐘樓照的照片,我這麼一揭,哎喲,揭成白的了,他的臉面跟底層結在一起了,我不甘心,最後用水一泡,一揭還是那樣,完了,臉都沒有了。”

隨從這次水難“失去臉面”的還有他跟妻子的結婚證,結婚證被泡了之後,她又很認真地大鬧一場,“她說我不愛她,結婚證都讓你給弄成這樣了。”那時候他們還剩下最後一張合影,但西亞蝶因急需一張證件照,也不想珍惜不珍惜,他就把他的那一半剪下來應急,“那個時候腦子也特別單純,其實也不是故意的,然後她就說你珍惜不珍惜愛情?結婚證被你弄成這樣了,我們倆唯一的照片,你還把我剪一邊兒去了。”

這樣兩個人,一個“失去了臉面”,一個被他“剪一邊兒去了”。談起妻子,西亞蝶總是有一些抱怨的,那是他因兒子而起的一些感情。之外,他總歸是歉疚。西亞蝶的兒子在出生後三天因院方用藥不慎而罹患腦癱,當時他還不在家,待到家屬被院方哄騙出院,一切已於事無補,那時他除了掙錢養家外,還得到處給他看病,“醫院看不起,只能找小診所,別說醫院,路費都不夠。”這個“小小的”過失毀掉的不僅是一個孩子的一生,還有西亞蝶長達二十六年的苦辛與自由。

一開始他在西安,跟朋友一同開了個石刻工藝店,他有手藝,作為一名剪紙藝術家,他的剪紙常作為禮品被當地統戰部帶到臺灣送人,來了國際友人,他也是很好的一盒名片,甚至因為剪紙,他還被縣文化部立做政協委員。所以西亞蝶在當地也算是“有名”之人。但在西安,他只是一個坐在小店後面刻石的工匠,即便這個小店,後來也因民政上“不許立碑”的政策改革而經營無路。他這才跟隨朋友轉做了食堂。

剪紙對西亞蝶來說是自然而然之事,他十幾歲時就剪開了,又因自己是同志,這方面的剪紙也理所應當。但他那時並沒有太多同志方面的創作,為了對抗其苦難,他一直在剪蝴蝶,各種各樣的蝴蝶,圍繞著離不開輪椅的兒子與離不開兒子的他飄飛著。他有剪紙的習慣,所以似乎也並不需要特殊的創作時期,無非生活中來了感覺,就此剪下,時間一長,積少成多,慢慢也就有了規模與線路。他自己再反思撥明,就此形成風格。西亞蝶最集中的創作階段在他結婚後苦悶留守的幾年,後來到了北京,也著實快活地在山裡剪了一年。之外的時間,也大多有如碎葉,因疲於奔命而不堪一掬。

2003年,一個叫“雲之南”的民間紀錄影片展被“複眼小組”和“昆明電影學習小組”發起,紀錄片導演沙青與季丹夫婦跟這群人頗有來往,也因此因緣,他聯絡到陝西當地的一個文化館館長,打算拍一個民俗方面的紀錄片。沙青當時被介紹了四人:一個是農民作家,特別窮,經常在報紙上發表文章;一個是大學畢業的哲學家,在家養豬,也常寫文章;還有一個剪紙藝術家,剪得特別好,家裡也特別窮。去到養豬的哲學家那裡,因為被大談哲學,沙青煩不勝言,只好敬而遠之。

後來又去到農民作家處,但並沒什麼感覺。之外一人也不了了之後,沙青找上了西亞蝶,一看家中環境,帶著兩個孩子,還有一個是腦癱,老母癱瘓,妻子在外打工,窗上為防沙塵釘著塑膠紙,風一刮聲響惹人心寒,西亞蝶就在這樣的簡陋房屋中做飯剪紙,“他只剪蝴蝶,各種各樣的……想象中家裡有個殘疾孩子整個環境會特別糟糕,但他們家挺不一樣的,父親在剪紙,那種挺美的東西和病痛放在一起的反差。”他當即決定留下,第二天晚上就去縣裡將拍攝器械與行李拿來。

這是沙青的第一個紀錄片,除卻其間的一次中斷,他幾乎七個月都與西亞蝶一家生活在一起,“我再去的時候,孩子病重了。我一進院門,看見父親抱著孩子坐門口,平時去那孩子都很激動,用腳和我親近,但那天跟霜打了似的。孩子吃不下,他們走投無路了。雖然孩子後來挺過來了,但他們的生活沒有停止的時候。”

西亞蝶把他安排到另外的房間,找了好被子給他用。沙青個子高,但床太小,睡覺時他的腳只能露出來,“我們也冷,他也冷,半夜我過去看,他把所有的衣服都蓋在身上,帽子也戴在頭上。”冬天的晚上,窗子上的塑膠紙嘹亮地摔打著,西亞蝶不忍他受凍,便決定要他搬來他們的房間,沙青以不能打亂西亞蝶一家的生活為由拒絕了。拍攝的這段日子裡,沙青在白天跟西亞蝶到果園去撿柴火,做飯時就幫他燒鍋,“他很喜歡我做的飯,柴火燒的飯,田裡肥料上出來的番茄。

他覺得這一切都很健康,但我跟我的孩子只希望能去到整潔的城市。”為了好好招待客人,西亞蝶每天都想著在菜式上翻新,“但慢慢就露餡兒了,我總不能天天四樣菜”,實在撐不住,一些夏天曬的乾菜也被拿出來應急。

七個月後,沙青完成了紀錄片《在一起的時光》的拍攝,這部影片是從西亞蝶兒子弘的視角來拍攝的,“這位從小患腦癱的少年,平常只能用腳的動作和家人交流,但殘疾並沒有剝奪他與家人在一起的快樂,他甚至享受到比健康孩子更多的家庭溫暖和無憂時光。”

影片後來在當年的“雲之南”影展上因“表達了對苦難的深刻理解與悲憫情懷”而斬獲青銅獎大獎,之後又接連在國外多個影展獲得獎項,據說發行量已達三十萬份。紀錄片給了西亞蝶很多幫助,在奧地利放映時沙青得到一筆七八萬人民幣的捐款,“他們拿這筆錢好好修了下房子,有了點積蓄供女兒上大學。奧地利有個觀眾,她孩子也是腦癱,就義務幫他們賣剪紙,據說她逼著人家買,一張要100美金。”

西亞蝶當時會剪很多民俗作品,季丹很喜歡他的作品,“她就說,我喜歡你的民俗作品,但你的家庭生活比你的民俗作品更好,更感人。”一次無意中,她翻起西亞蝶的書架,卻不經意在書中發現了一種特殊的剪紙,“那個作品剪的是,灰藍色的,包裝紙剪的,很沉的調子,剪了兩個男的擁著腰向著洞外,洞外有一隻仙鶴,仙鶴的頭,人的腿,在往外飛。”季丹似乎看出了些什麼,她馬上找到西亞蝶,“我特別喜歡你這個作品,你能不能給我講講這個作品的內涵?”

西亞蝶在“中國首屆LGBT主題郵票設計大賽” 獲得首獎的剪紙作品

西亞蝶馬上推辭說是剪著玩兒的,但季丹堅持這裡面肯定有些蝴蝶之外的東西,“她說洞是很美的一個意象,她就把我往同志這方面引。她是東北人,就說,我們那邊這種人很多,之前還有這種人追過她,她就說這種人沒什麼錯,這很正常。”西亞蝶從沒聽過任何認同的話,他怕這些被人看到,“不打我就算不錯了”,但季丹一番知心語,讓他也豁開心地來,於是像開了地窖一樣,他把所有的作品都拿了出來。季丹一張張看完作品,很動情地說,“我原來說你家庭作品比民俗作品好,可我現在看了這些作品,我覺得這才是你最好的東西,這是最能打動人的東西,它來自最深的人心。”

紀錄片的事告一段落後,西亞蝶決定去北京,在那裡他成為了一名裝修工,“當時我正在望京那邊剛建的樓上給人裝修呢,沒有暖氣,工資也給扣下了,我就在那邊上當受騙。”他沒有把自己來北京的訊息告訴沙青,“我覺得那是他的片子,跟我沒關係,所以也不好去找他。”,但沙青夫婦還是得知了西亞蝶在北京的訊息,他們馬上給西亞蝶打電話,並邀請他來山中的家裡做客,“我們一開始說是聊一個小時,後來就越聊越深了,我就把我的作品拿給他看”,沙青(或季丹)很振奮,連連說剪得好,並指著剪紙說,“好,再往大里剪。”

西亞蝶對自己並沒信心,可以說這其中沙青夫婦給了他很大的鼓舞,“她說藝術是一個很嚴肅的事情。”後來季丹因要去外地拍片,就索性將她在山中的四合院讓與西亞蝶一年,以供其創作、生活,西亞蝶覺得這是他在北京度過的最美好的日子,“房子裡什麼都有,特別安靜,後面是松濤,前面是小溪,院子裡還有一塊地,我可以在上面種菜。有時候男朋友也會過來。”

西亞蝶當時還有抑鬱症,季丹也頗覺無聊賴,“在北京時生活狀態不是特別好,住在郊區,他(沙青)住懷柔,而我在昌平的山裡租了一個小院子,都是離群索居,幾乎不見人。有片子拍還好,但是有時候因為沒有經費了,片子也拍不了,什麼都不幹,就呆在那兒等死、等活。”季丹當時安排好西亞蝶,讓他好好創作,並說如果要自殺就叫上她一起。但後來他們搬到了嵩明,昆明旁邊的一座小城,而西亞蝶則被介紹去了宋莊,繼續堅持他打雜的藝術人生。

“哥你看我咋樣”

之所以來北京,除謀生外,西亞蝶還想著他的藝術和身份。農村那樣的俗環境,只會沖蝕他的藝術,併為自己的身份招致謾罵,所以他愛北京的陌生,“與所有人都無關。”沒來北京以前,他看過一本文明畫報,一塊錢買到的一本雜誌,在舊書攤上,上面就寫著東單公園的一些“盛況”,他那時才知道東單是同志的場所,當時那書上還有一個搞攝影的同志藝術家,他對東單的印象就加深了藝術的一層,“從雜誌上得到的兩個電話,是同志熱線的電話,我就打了電話過去,”西亞蝶驚喜地發現,原來不止東單公園,什麼西海子公園、牡丹園這些地方都是,“北京真好,就像一個大公園。”

“在西海子公園,當時有個湖北的小夥子看上我了,我當時是新手,不知道啥意思。其實他一開始問我要多少錢,他要出錢。我就想年輕人上班可能也挺累的,就希望發洩一下。我不知道咋回答,我就笑了笑。他問我什麼條件,我說我沒啥條件。他就牽著我的手走到了隱蔽處,但我的確是新手,當時就直接說出來,其實很魯莽的,那我也不知道你有沒有病。他說沒有。但我還是不敢,雖然我也很想,因為是第一次認識,於是我又摸了一下,就離開了。現在想想,其實那小夥子長得挺帥的。”

在通州定下來後,東單公園也去了好幾次,西亞蝶一直沒遇到合適的。“只是見很多人在那裡溜圈兒,繞著花壇,你看他,對上眼後,他也看你。你為了證明,就得轉第二圈。如果你看他,他也看你。那就基本上是認定了。這時候就可以帶到後面比較隱蔽的地方。”見得多了,西亞蝶也漸漸有了經驗。

一次在東單,樹林裡有個小夥子一直盯著他看,“他用餘光看了我一眼,我就走了。走了以後,我就感覺後面有個人。我當時沒感覺他是跟著我,也許人家也就是回家。我就從欄杆那邊過去,他也從那邊過去,我一停,他也停。我說媽呀,這是不是今天有人看上我了。為了證明我的判斷,我就在欄杆坐下,他也在欄杆上坐下,跟我保持一段距離。然後我就往山上走,走到山口的時候我就停下來,發現他也往這裡走。我就走到半山,那裡有一個開闊的地方,然後他也上來了。”

上去以後,西亞蝶就找塊地方坐著。然後他就走過來,問西亞蝶要打火機,並遞了他一根菸。“我就把打火機給他。他調了調火,過來給我點菸,就趁機問我,他說哥你是麼?”已經有了經驗的西亞蝶馬上就反問,“是啥呀?”“是這種人麼?”“是這種人咋地,不是這種人又咋地。”他故意回答得模稜兩可,不說是也不說不是。那年輕人沉默了一兩句的光景,“哥你看我這人咋樣?”“挺好的,”

西亞蝶故意將眼光瞥向一側。“那你到這裡來幹嘛?”“體驗生活。”“體驗生活?你是做什麼的?”“搞藝術的。我從雜誌上看到這種人特別多,就想過來聽聽別人的故事。”“什麼藝術?”“剪紙。”兩個菸頭在夜裡此起彼伏,他們又聊了幾句剪紙。那年輕人就開口道,“哥你住在哪兒,我能去你家麼?”這次西亞蝶“可以”了。

回到家後,聊著聊著他就睡著了。西亞蝶也知道他才不過十八九歲,到處跑,流浪,隨便在哪裡打工賺一些,花上一陣子,繼續流浪,“他前半夜在網咖打遊戲,下半夜就在東單公園長椅上睡。他也是累,夏天熱,多少天沒睡好覺。”天亮,西亞蝶拿盆給他洗衣服,備好早餐,“衣服洗了七大盆,水還是髒的。他沒地方洗,身上就一件。他醒來就說,哥,謝謝你收留我。”西亞蝶嚇了一跳,他當時帶著些錢,本來要搞藝術,反而打頭就“收留”了這樣一個“弟弟”來,但也就是從這時開始,他們倆在一起了,現在算來已經有十三年。

西亞蝶給他創作了不少作品,其中有一幅剪兩個人在菜地裡戲耍,“那是一個早晨,他醒來就直接走到院子裡,眼都沒睜開”,早晨的陽光撲耀著,院子裡瓜藤綠玉做的一般,西亞蝶看著他,覺得這一刻特別之美,“就特別有生命力。”雖然兩人在一起後,他仍動不動離開,但現在他們一同住在那彩鋼房裡,“三十多的人了,他在附近的加油站也找了份工作”,西亞蝶對他沒什麼要求,兩人雖經常吵架,但西亞蝶坦言他“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當時有朋友推薦他在一個藝術家工作室打了半年的工。“他們做的都是觀念的東西,別說沒文化的人看不懂,有文化的人也看不懂。”有人評價西亞蝶的作品,說是黃土地上的東西,西方人的觀念,可以看出自然形成的後現代主義。我問西亞蝶如何看待這一評論。他皺了皺眉,“其實我不懂什麼是後現代主義,這是他們說的。本來我做藝術,就絲毫沒有想別的東西。”要他自己講,他又露出了難色,很明顯,他是與評論無關的人。

在他住的彩鋼房裡,唯一一幅裝裱並掛起的作品是他前幾年做的一幅一米乘兩米的《紅蜘蛛娃》,他剪了一個和睦的小家庭,在屋頂上梵高式的星宇分列在周圍,中間則是一隻溫柔剛武的血紅蜘蛛,巨大的蛛網一面網住日月星辰,一面又吸收掉宇宙間的刀光劍影,“他就把這些刀劍什麼的全都吃掉。”這是西亞蝶簡單的世界觀,他歡喜於佛家的理論,兒子病重時他無能為力,只好噙滿淚水吟唱大悲咒,並經常滿懷深情地談論敘利亞戰亂中的兒童。他渴望和和平與美好,所以會剪很多吉祥的意思,但這不只是同志的,“它屬於地球上一切忍受苦難的人們。”

在藝術家工作室乾的半年,西亞蝶差點把眼睛熬壞,他需要從很厚一打A4紙一張一張地刻出一個人頭來,“我刻了兩隻手,一個頭,一把鎖子,一個瓶子”,在日光燈下,線幾乎看不出來,必須人眼睛盯著,全神貫注地按線來刻,“我不喜歡那樣的作品,那不是我生活的東西,我只是掙錢,我喜歡的是我的汗水,我的淚,我的血在裡面。”

去找西亞蝶,他正在做一幅五馬賀壽的剪紙,馬被他很精巧地處理出了一個側影,附在“馬”字的右側,看起來像畢加索的雙重人相,不過在西亞蝶這邊一側則是字元。朋友母親過生日,這是他送的壽禮,“是幫助過我的朋友,人情第一,這個得先剪好了送去。”要不是看見這幅,我差點忘記他還是一個民俗藝人,還是陝西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事實上,他的民俗作品不僅在陝西本地頗負盛名,甚至在北京也有過國禮上的合作。

“同一片陽光”

那時西亞蝶還沒有下山。有一次回來,男朋友給了西亞蝶一張卡,艾滋檢測卡,說是在東單公園那兒有檢測站,檢測一次給五十塊錢路費。“我當時想我檢查什麼,我又不亂,我就跟你。他說你傻啊,人家還給五十塊錢呢。”但西亞蝶一直沒去。因為男朋友總是離開,西亞蝶又沒有找別人,他想男朋友就想到要去做檢測。

那是他第一次見嶽海。他是去諮詢有沒有什麼藥可以吃了讓他不想男人。他總是想他流浪在外的男朋友,一想他就不停地打,然後整個人就萎靡不振。山裡特別壓抑,特別痛苦。他的剪紙在愛情上也失去了它對付苦難的魔力。

嶽海以為是來尋找扭轉治療的,他關門避人,悄悄地說,“你身體很健康,不需要治療。我跟你一樣,這個真看不了。”

填表的時候,兩人藉機攀談了起來。

“你做什麼工作?”

“搞藝術。”

“搞什麼藝術?”

“剪紙。”

“那不是女人搞的麼?”

西亞蝶也不覺得唐突,但也沒再說什麼,他倒是感覺到了這個人的友好。放鬆了,嶽海又問他,“我可以看看你的作品麼?”西亞蝶拿出手機拿來攥在手裡,這裡面有一些他存下的照片,“我只給你看,你不許給別人說”,他謹慎地說道。嶽海趕緊湊上那微小的發光物,一種新鮮而又神奇的感覺促使他發出了聲音,“你這作品可真好啊,”他又想起來什麼似的馬上說道,“我們最近這邊有個畫展……”

“需要交錢麼?”他總是先問錢,現在許多美術館,辦展要花好多萬。

“不要,我們是公益性的。”

這次是西亞蝶感到新鮮而神奇了,“還有這種展覽?”

這是北京同志中心所舉辦的一次別性展覽,具體的徵稿啟事在GS樂點上刊登著,西亞蝶拿到雜誌後,又陸續跟同志中心展開聯絡,並在幾日後去到了這裡。當時是光接待的他,現場除他之外,還有兩名同志藝術家。

西亞蝶攜著自己的剪紙,他仍然很害羞,不願當眾展開。光看出了他的擔憂,便上來打消其顧慮。西亞蝶這才打開他層層包裹的紙張。光他們仔細安靜地看著,西亞蝶感到了緊張,他不知道自己面前的這三個“圈兒里人”的態度,他們會喜歡他的作品麼?他們會罵他麼?

他在一旁站著,像個關住剪紙的書櫥。是很大的一種聲響,在西亞蝶聽來,“光當時連著說了三聲、三次,‘我的天哪,我終於看到一個活著的同志藝術家了,你真膽大’。”西亞蝶馬上鬆弛了下來,在一個“中心”被“自己人”而“接納”,三者臨到的幸福讓他迷醉。“都是很直白的情景,我都剪出來了,而且是用中國傳統的吉祥符號跟語言剪出來的。”但這還不是他最膽大的地方,他最膽大的是他根本不知道也不必知道這些剪紙是可以被展出被出售的,“我的膽大是因為真、美,因為這是一種享受,一種追求”。

那晚吃過飯,西亞蝶已經錯過回山的班車,光他們給推薦的酒店消費太高,他決定去西客站過一夜,“你在西客站有熟人?”“沒,西客站有地下室”,他囁嚅道。西亞蝶最終沒有在西客站的地下室度過這一夜,他被光安排在了同志中心的沙發上,他幾乎從未從同類處獲得的這種真誠的對待,在今天升到了峰值,他本能地替別人來防範自己,“東西都在這兒,你不怕我給弄了去?”“他們相信我的為人”,西亞蝶說,“我想,那是因為他們看我的藝術是真誠的。”

剪紙與其說是西亞蝶的藝術方式,不若說就是他的生活,自從他發現自己是同志並且嚐到了愛情的甘苦之後,剪紙也漸成為他的追求。“其實這也是偷偷地釋放自己,在那種壓抑的環境裡我能幹嘛?我在幹嘛?你總不能老抑鬱下去,所以只能去剪紙,一剪紙,啊這就是我的精神世界,這個世界就是我主宰著,甚至哪個身體部位我覺得美,我就能把它剪得更美,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面對苦難。這些東西別說沒想著去做展覽,就是讓別人看到我都從沒想過。”

展覽當時在宋莊,一進大門,直直撞上來的就是西亞蝶的大幅剪紙,展覽很低調,也沒有對外做宣傳,甚至當天現場也沒敢用音響。“但最後還是有人來檢查了,其中有一個紅色的魚跟人做的雕塑,還有其他的幾件展品都被收走了。其實大家當時最擔心我的,因為我剪得特別露,結果就我的沒被拿走。”那檢查員收了幾件作品後,突然低頭又想起了什麼,“你們不是還有一個什麼,剪紙藝術家?”有人領他去到了西亞蝶的作品,他馬上臉面一亮,“哎,這個挺好的。你們,就該多弄弄這種東西嘛。”就這樣,官方以這種方式表達了其態度,西亞蝶的作品通過了稽核。

當時在現場有一個德國記者,指著西亞蝶的一幅剪紙說,“the securities?”西亞蝶不明其意,有人趕過來翻譯,“問你剪的是不是保安?”西亞蝶馬上擺手,“不,這個是警察。”“OH,MY GOD”,剛見證了一切的這位德國記者輕輕地發出聲音來。他剪了一個女人在給一個警察口交,在畫面的上半幅,他們揹著槍,享受著陽光雨露,而下半幅西亞蝶又剪了一個地下室,在無人經過的臺階底下,“我們在偷偷摸摸地做。”這幅作品叫《同一片陽光》,“為什麼在同一片陽光下,你們是被保護的,而我們就不能被保護呢?”西亞蝶馬上又笑,“他們沒看出來,她看出來了。”

第二天,西亞蝶接受了這個德國記者的採訪,當時他正在地下車棚那裡給人看腳踏車。採訪從下午兩點進行到四點多,一個西班牙人幫忙拍攝。採訪很成功,西亞蝶對藝術與朋友通常都抱有特別的好感,不待人問,許多話他都滔滔自出。那德國女人留下了一張名片,但西亞蝶也沒有再打過去電話,甚至最後文章有沒有刊登,在哪裡刊登,他都不得而知。“就消失了,之後再也沒有聯絡。”

就這樣,在官方的特別眷顧下,西亞蝶結束了他人生中第一次展覽,那是2009年,他剛剛結束了保安的工作,在通州租了一個地下室,給人看車之餘,下來弄弄他的剪紙。“半夜的時候給人看車,大雪的夜裡給人當保安”,那年北京的雪特別大,西亞蝶高高提起他的腳踝對我說。但對工作他不敢掉以輕心,他總怕被辭退、被打發,怕出什麼亂子,小區裡好幾幢樓,每一幢樓他都要轉上好幾圈。大雪中足跡愈漸分明的時候,夜色還是黑沉的,“有時候天色就在這裡發白了。”

這之後在一個朋友的幫助下,西亞蝶在她家剪了一些作品,那是她租的住房,家人生活都在這裡。沒待多久,她主動對西亞蝶說起宋莊,“她是很好的人,但她覺得家裡雖然能給我省下點錢,但畢竟不是那樣一個私密的氛圍”,宋莊,那是在他們口中一個藝術家聚集的地方,西亞蝶對藝術家這個稱呼還是不太習慣,他偶爾說起,也像是在說與他無關的別的什麼東西。

這時兩個朋友在宋莊給西亞蝶找了個住處,並預先支付了三月的房租,他們也沒錢,之所以這樣做,是先斬後奏,他們擔心西亞蝶不肯過來。而西亞蝶的確也有這種擔憂,那裡,房租會比這裡高麼?“我不想浪費那些錢,就過來了。”三個月後,他再次被朋友推薦到慄憲庭電影基金去工作,“能掙錢了,每個月六百塊錢,吃住都在這裡,最起碼能掙錢了,”,但他又馬上轉作無奈,“雖然生活上有所改善,但藝術上就被擠得沒有時間了。”

在電影基金那裡,一切瑣事都是他的生活,“尤其電影基金的郵件特別多,門外總有人不停地叫門,我就得不停地去開門,”這之外,“我還做庫管,整理資料,我還得燒鍋爐,衛生間、桌子辦公室都是我收拾,有人借東西我還得給他們開條子,”西亞蝶倒不介意自己來做這些事,他做慣了,對這些事情沒有一些性質上的判別,“我煩的主要是沒有創作的時間。”

他們都說“蝶哥是個好人”,而西亞蝶也熟悉他們每人的口味,誰愛吃肉誰不吃肉,誰吃菜不能放味精,誰必須要清淡口味,誰會介意轉基因,“五個人吃飯,保證都有他們愛吃的東西。但這就佔了我的腦子了,等我想要做點什麼,已經瞌睡了。到了晚上還得想明天要做些什麼菜,不能跟昨天的一樣啊。但是靈感稍縱即逝,所以人必須從苦難中走出來,去完成這些作品。”

2012年的時候,北京同志中心聯絡到西亞蝶,說有人要拜訪他,是一個美國人,三十多歲,叫Jan,戴著眼鏡一身灰藍,一副知識分子的健康面孔。他在同志中心看到了西亞蝶的作品,就想著給他在美國做一個展覽。“你願意麼?”他用裝滿期待的黑色眼睛看著西亞蝶。西亞蝶做夢都想。但像德國記者那樣一去無音訊的人多了去了,西亞蝶自然也帶著他的警覺,“就沒當回事兒”,尤其Jan回去之後,他把他也當作那德國人了。但半年後,這美國人又打訊息過來,原來為了給西亞蝶做個展,這半年他都在籌備此事。再次聽聞訊息,西亞蝶不假思索地就簽了合同,並把自己的作品打包寄往了美國。

朋友們紛紛過來勸阻,“他們說這合同不合適,作品不能寄”,畢竟一面之交,萬一作品丟失怎麼辦?西亞蝶沉吟幾秒鐘,大聲說道,“沒事,籤”,在這件事上,他又一次表現出了自己的大膽。“即便,即便他把我作品給弄了去,我也不後悔,我知道自己作品的價值。至少我的作品有人要,對吧?我說‘籤’”,他旋即又說道,“我心裡沒啥”,西亞蝶這樣解釋自己的大膽。

四月份,西亞蝶去到了夢寐以求的美國。第一次坐飛機,他們很貼心地給他選了一個靠前靠窗的位置,好讓他能看到大海。“媽呀,飛機這麼大,走了一天一晚上,全是海,那船,看著就像一條線,然後就到洛杉磯了。”展覽那天人很多,Jan在大廳介紹著關於西亞蝶的苦難,他在後臺安靜傾聽,“介紹完之後,我就出去,摘掉帽子,給大家行禮”,掌聲把他嚇了一跳。

他不懂英文,全憑漢語的語音記憶,以至於“nice to meet you”說出來像是一句陝西話,這是他學的第一句英文,事實上,這也確是他的心情。在安靜的間隙,Jan訴說起西亞蝶對他的信任,他遠隔重洋來到美國,並把他的五十幅作品不假思索地交給他這個陌生人,“說著說著,他眼淚就下來了,那個時候,我又不會說英語,他邊說邊擦眼淚,我就本能地過去抱住了他”,掌聲再次如海浪般升起,哽咽的Jan也回身抱住了他。

西亞蝶做展的畫廊為一對同志所開辦,畫廊老闆的女兒女婿也在此幫忙,他們一家人熱情地介紹彼此,西亞蝶暗想“這女兒對她爸爸的男朋友不僅絲毫不介意,而且還很樂意在此給他們做事”,他覺得驚奇與和諧。“那老頭,那兩口子,蛋糕烤好給我們端來,又端一份給他的男朋友,飯很簡單,就蛋糕、咖啡,就是一頓飯,但我覺得這樣很溫馨,”西亞蝶也有女兒,並且馬上一年後,他罹患腦癱的兒子即被家人送來北京,接受其人生中的最後治療。

開幕式剛剛結束,奧巴馬馬上宣佈支援婚姻平權,並在ABC新聞上宣稱自己支援婚姻平等。美國人也覺得此事頗為吉利,紛紛過來第二次地祝賀西亞蝶。Jan有心把西亞蝶推出去,本來預定二十天的行程一下子延長到四十二天,他做展的畫廊在San Pedro,這於紐約是相當於北京通州的一個地方,它的影響力也有限,西亞蝶就開始見不同的人,接受許多電視臺和媒體的採訪,洛杉磯時報全版刊登了西亞蝶的採訪,也有人提出要跟西亞蝶合作,但這些都被Jan因故推掉了。

但西亞蝶心裡仍舊沒什麼。這兒是美國,一段旅程而已。6月份,西亞蝶正趕上了洛杉磯的驕傲月,“他們給我掛了個牌子,是嘉賓,到哪兒吃喝不要錢,所有人都在唱歌、跳舞,人山人海,他們還給我戴上了花。而且他們想穿啥穿啥,有個人穿的短褲,前面露一半,後面露一半”,西亞蝶馬上向身邊的翻譯求救,“我可以跟他合影麼?”“當然可以。”他先跟他後面合了影,“我跟他合影他還跟我講Thank You”,西亞蝶臉色透出紅光來,他馬上又婉轉地提出要跟他露出的前面合影,“那翻譯的是個華僑,他就對我說,‘我可看出來了,你專找帥哥合影。’”

“我用五顏六色的紙剪了好多蝴蝶在飛”

美國之行在驕傲月的歡慶後也漸歸於沉寂,西亞蝶仍舊回到他在通州的小房子,開始打理一個多月來沒人打理的院子。2013年四月份,西亞蝶罹患腦癱的兒子弘被送來北京接受治療,西亞蝶當時住在電影基金一側的耳房內,那房間極小,僅夠一人下腳,他工作、起居、創作都在此容膝,兒子來後,西亞蝶馬上又感到了他人生無所不在的侷促與缺乏。“放一張床,前面就是我兒子的殘疾車,之外連一張桌子也再放不下”,夏天馬上到了,北京之炎夏如虎,“當時院子裡又在施工,外面連個陰涼地都沒有,我兒子又不能出去,只能在房間裡待著,我天天在冰箱裡凍幾瓶水,把水瓶放在他周圍,我兒子那種環境下過了快一年,又熱又冷,但我也沒辦法。”弘本來身體抵抗力就極差,又或許因為霧霾的緣故,他在北京的日子又被更多的疾病所佔據了。

“我這個人不怕吃苦。我最大的心願就是跟家人,平平安安地度過這一生”,西亞蝶言到此處開始哽咽,“我最大的遺憾,是我兒子沒有搶救過來。”從2013年的十月份,一直到第二年的三月份弘去世,西亞蝶在這次求醫中遭受了他人生最大的委曲與憤怒,對此他寫了一封求醫信發在了他的微博上。

“我兒是個特別善良懂事又堅強的孩子!有好吃的東西會示意我分享給平時關照他的人,在我跟他媽鬧彆扭時知道滑動殘疾車用腳敲門兩頭勸,大事小事都表現得安靜樂觀而不讓我們擔心,生病即使疼一般也忍著不出聲怕我擔心……他平時愛聽佛樂,愛看電視,有自己喜歡的明星,也喜歡別人跟他聊天,他聽到別人說笑話會大笑,有人誇他帥他會很高興也會不好意思臉紅。他有時也惡作劇一下,透過他殘疾車上的響鈴逗逗院裡養的大狼狗,狗一聽以為有人按門鈴就跑到大門口去……”

“今年9月份,孩子突然出現小便頻繁,來不及就尿到褲子上,到後來發展到肚子疼,小便很困難,我帶他去通州的兩家醫院,但沒有一家醫院願意受理,後來另一家醫院急診科醫生給孩子插上導尿管,後來導尿管匯出來的是血尿,而且孩子疼痛越來越厲害,常常疼得全身汗,整宿睡不著,我很心疼也很擔心。經好心人推薦去了朝陽醫院,但是輾轉各個科室,沒有進一步治療方案。直至遇到好心的蔣大夫,才給做了尿檢、血檢和CT,檢查結果是腎結石膽囊管結石。”

“2013年10月8日,我第二次來到朝陽醫院……我推殘疾車進了門口,某醫生看孩子狀況第一句話就說孩子沒辦法檢查。我說他雖然是腦癱,但我可以跟他溝通。他說他已經告訴我了,不能檢查,到醫院外面的藥鋪買些排結石的藥吃就可以了。我再次央求他說我掛的是專家號可不可以給我看看,

他仍舊重複之前的話,人已經很不耐煩了。無奈,我問他應該買什麼藥,順便請求借用一下他手裡攥著的圓珠筆,他不借,讓我去外面借。但外面都是病人,哪裡有筆。我說我記憶力差,請求他將藥名給我寫下,他說他不寫。看著孩子這麼痛苦我無法控制的火上來了,我質問他是不是歧視我的孩子,他說他沒有歧視。我對他說,‘我的孩子就是上週在這裡檢查的,而且是一個泌尿科的普通醫生給看的,難道今天就不能檢查了麼?我帶孩子來這裡看病,是把你當菩薩來的,這孩子二十多年的病我沒有放棄,憑什麼你就給我放棄了?你尊重生命麼?’後來院方很多人過來勸,在我的堅決要求下,他還是給我開了一種藥。

但孩子情緒已經非常低落了,泌尿科到普外科到肝膽科到神經科到普外科,短短的時間我推著孩子奔走了五個科室,最後卻不知道要去往何方。我很無奈也很無助,我強忍著給孩子打氣,鼓勵他,可我無論和他怎樣溝通他都失望——他流淚了,他是個特別堅強懂事的孩子,但這時他哭了,他認為我在騙他,他相信那個專家,沒有辦法治才是真的——作為父親,此時我也想大哭一場,但我不能哭,我的心在絞痛,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安慰病痛的兒子,他雖然失去了語言能力,但他心裡明白,我無力地推著孩子趕末班車回到了通州宋莊寄宿地。”

“我在無奈中掙扎,學著堅強,用五顏六色的紙剪了好多蝴蝶在飛,手都剪出了血,天亮了,屋外傳來一陣一陣晨練歌聲,是《親愛的小孩》,我熱撲撲的淚再一次湧動出來。

我親愛的小孩今天沒有哭,

是否朋友都已離去留下帶不走的孤獨。

漂亮的小孩,你今天有沒有哭,

是否弄髒了美麗的衣服卻找不到別人傾訴。

我親愛的小孩,為什麼你不讓我看清楚?

是否讓風吹熄了蠟燭在黑暗中獨自漫步。

親愛的小孩,快快擦乾你的眼淚,我願意陪你走上回家的路。

我願意陪你走上回家的路。”

這篇署名“我兒的爹”的求醫文章被一些朋友轉發,恰巧被電影基金的前負責人朱日坤看到,朱日坤就在文章下面評論了一句,“蝶哥在電影基金幾年不容易呀”,當時朱日坤還在義大利,但他馬上開始給西亞蝶籌劃展覽的事,慄憲庭老師也幫忙籌劃此事,電影基金第一次因西亞蝶而忙碌了起來。

在慄憲庭所寫的展覽簡介中,有他對西亞蝶作品的看法:西亞蝶,陝西人。陝西自古文化傳統深厚,民俗文化以戲劇、舞蹈、剪紙尤為海內外矚目。八十年代初,民間剪紙曾引發現代藝術家蜂擁到陝西採風的熱潮,民間剪紙的自由與想像力的造型方式,曾為中國藝術現代化的起步,注入過新鮮的血液。西亞蝶心靈手巧,自幼受民間剪紙的薰陶。2005年漂泊北京後,堅持創作,毫不懈怠。他的作品不但得益於民間剪紙的技藝,以及象徵、裝飾和造型的自由方式。而且創造了一整套自己的語言系統:即流暢的人體象徵化符號系統。

如相戀的男男像生長在花盆中盛開的花朵,人體與花枝一體,或人體完美如花枝般婀娜多姿。如蛇般纏綿纏繞在一起的人體,畫面飾以象徵苻號蛇和蝴蝶的形象。這種處理方式貫穿西亞蝶的許多作品中。他的藝術與他的生活、心理狀態密切相關,如一個人體倒立在兩個高樓夾縫中,雖然扭曲,卻下如生根,上超樓頂花枝招展,頑強、樂觀。而“月亮下的房間”,房內是熟睡的妻兒,房外是相戀的男男。表達中國社會中特殊群體的矛盾和無奈。西亞蝶從農村一個熱愛剪紙的農民,變成一個用剪紙作為媒介的藝術家,在於他超越了民間剪紙特定的裝飾功用,而變成能夠訴說自己作為一個特殊人群中人的內心苦悶和矛盾。同時他的新作還涉及到更廣泛的社會題材。

不多日,《在一起的時光》的展覽在一個朋友的家裡舉辦,從兩點半開始到下午六點結束,西亞蝶賣了三萬多塊錢,西亞蝶回去後,就燈光下掏出錢給兒子看,“兒子沒事,你看爸今天掙了多少錢,”,西亞蝶就在躺著的弘的上方搖晃手裡的錢。為了給他一種精神上的安慰,西亞蝶就把錢放在兒子的輪椅下,等他從外面回來,發現錢從輪椅上滑下,樹葉子一樣地撒落在地,兒子坐在一堆錢當中,這個景象讓他怔住了。

當時是十二月份,兩個月後,弘就去世了。“他特別堅強,到三月初,人快不行的時候,才開始呻吟,長這麼大,再痛苦,也沒呻吟過一句,豆大的汗流著,都不讓我唉一聲。”從未開始的呻吟一直持續到他去世再也沒有停止過,弘的呻吟聲很大,西亞蝶看著他流淚,一點辦法也沒有。他只是不斷地重複說,“你不知道他有多堅強。”

弘去世後,西亞蝶帶他回陝西老家,他選擇了在他生日那天火化,“這樣生日和祭日都是同一天,三月十八日”,火化那天西亞蝶在他的微博發了一張他十二年前給兒子做的剪紙,剪得是輪椅上一個化蝶的童子,他終於擺脫了輪椅,而成為空氣中飄飛的蝴蝶,這一天,弘正好滿二十六歲。

第二日,西亞蝶連著發了兩條微博,他打字很慢,錯別字也不少,這些東西發在網上,也沒人看,他是寫給兒子,也寫給他自己。“火葬完回到家。床上空當當一下子無事可做了,往日1天24小時不停的給他翻身,酒精擦身退燒,點滴等無法減輕他痛苦煎熬,好無奈,無法形容的痛苦煎熬,呻吟持續了一個月有餘,撕扯我心扉。那種痛,生死別離一剎那,真想和兒子一同撲入焚燒爐關閉,看那黑煙冒出,衣服開始燃燒,白煙是身體燃了。”

“滿腦子兒子,揮之不去,滿眼睛淚水,眼眶針一樣刺熱痛疼,無法抑制哽咽。他不要我這爸爸了。愛為何這苦啊,我為何貪,不放走他早點走,是他又一次承受十幾年常人都難以承受的痛苦,我太自私了,這是愛的矛盾,糾結。如今,他罪受到頭了,安靜的沒有一點絲毫痛苦,我為何貪愛建立在痛苦上相守。”

按照兒子的遺願,西亞蝶把他的骨灰撒到了龍門那段的黃河裡,他說自己現在已經沒什麼牽掛了,“他屬龍,現在應該都在各大洋了吧。”

黑眼睛總會看見彩虹

這兩年西亞蝶也做過幾個展,不過都在國外,斯德哥爾摩、哥德堡,包括去年在安德衛普,2012年的時候,他有三十幅作品被瑞典東方藝術博物館收藏,鑑於西亞蝶的狀況,博物館還給了他每幅一千五百元的收藏費(一般作品收藏並不支付收藏費)。在安德衛普,他的六幅作品有五幅售出,也得了一些盤纏錢。

離開電影基金後,西亞蝶在丁各莊租了一個彩鋼的簡易房,很小,也是他多年不變的一人的處所,但現在是他跟男友兩人住在這裡,“這小房子太熱了,別說創作,人根本就待不住,脫光了渾身都是汗往下流,一會兒就是一灘水”,他白天熱得實在耐不住,就跑到河邊去乘涼,晚上地上一張席子,要說消暑,全憑一張嘴來唸阿彌陀佛。

他的作品都放在木櫃後的一個狀若琴盒的長箱,作品沒有編號,我想著再看看其中的幾幅,他翻騰了一晌也沒有找到,“如果我有一個固定的工作室,地方夠大,估計我也會把這些作品分類,該掛的也掛起來,但這也不是我的地方,我也沒有安穩感,因為總覺得要隨時搬走。你就說我現在住的這地方吧,據說年底還要拆遷呢。現在標語都掛起來了,拆遷辦公室就跟紅衛兵小將似的,全住在村裡面了。現在馬路兩邊都封起來了,就像廣告一樣。沿街現在也沒辦法做生意,該搬走的也都搬走了。據說這裡將要建一個火車站,不是說通州馬上就要成為北京的副中心?”

西亞蝶一直想找個人給他做個網站,他仍是急需用錢,“你像一般的作品也可以在市場上賣,我的這個不行。我之前看了一個非洲青年,高中畢業,但他愛拍照,拍的也就是他家鄉的那些原始的風景,但他後來做了個網站,就把作品放上去,然後他就給紅了,他就發財了。但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做的。我又不會做,經營也不懂。我也沒精力做這些,最多就能發個伊妹兒。我就希望有人跟我合作,我只安心做我的作品,他就經營這個平臺。其他什麼事情我都不想,什麼我都不聽我都不看,我只想把我的那些感覺全部剪出來,剪完。”

“但現在很多人都不上網站了?”

“那上啥呀?”

“手機APP呀。”

“那就做手機APP”,他咕噥道,“其實我的客戶主要還是國外,作品基本上是國外人收藏,但國內的也要做,萬一有人買呢。”

失業後,西亞蝶又在一個學校找了份教剪紙的工作,一節課也能掙點錢。他前些日子跟荷蘭文化部寫了封信,“就把我的簡歷,我的情況也說了,我在北京打拼了十年,特別窮的一個藝術家,而且我的作品在這邊基本上是封閉的,被壓制的,我想把我的作品在荷蘭這個自由的國家展示出來,對大家也是一個鼓勵。”他就把作品照片附上,還把荷蘭大使前不久在第一屆LGBT郵票設計大賽上給他頒獎的照片也一起發了過去。這是GS雜誌做的一個活動,西亞蝶在這場賽事中獲得了首獎。“他們回覆我了。我就是看能不能在那邊做個展覽,做個展覽,我這邊也就活了,而且我想使館對我也有點印象。如果荷蘭文化部能出面的話,這樣肯定有利於展覽的促成。但一般做展,藝術家也要出錢,但我又沒有錢,你說我能不能提沒有錢的話?”

他又覺得擔心,“畢竟跟人家只有一面之緣”,他也覺得自己去說這樣的事很不好,但不去說又不夠積極,他馬上又壓低聲音,“為什麼這樣,我其實是想盡快把我自己解放出來,讓我趕快不要再去掙錢,哪怕我在山上,比這個破一點,只要能擋風遮雨,但心裡面沒有負擔。不像住在這裡,房東這事兒那事兒的,總是來看,WiFi密碼都得她來連,我也不敢把我的東西掛出來。”

我想起西亞蝶在領獎臺上說的話,“花是美好的,鳥是自由的,月亮是我的平臺,今天這個地方對我來說,就是我期盼的月亮。”西亞蝶是很孤獨的人,但你一點也看不出他的孤獨,他也極少提自己的抑鬱症了,頒獎那天他被人群圍繞著,“如果人真在月亮上了,看著宇宙,也沒辦法跟人對話,這個小小的大使館就是月亮,但比月亮可愛。”站在月亮上能看到全人類,這是西亞蝶所要的解放,他的“平臺”,這樣他就可以將他剪的東西傳達給所有在承受苦難的人們,包括他自己。

今年在比利時,西亞蝶特別想去海邊,他在地圖上看到海離他很近,就想買點東西撒到海水裡,“弘已經走到這裡來了嗎”,他總是走不出他的悲傷。賣畫所得的一些錢,與其與這邊的朋友們吃吃喝喝,還不如去到什麼地方,正好同行中有人提議去法國遊玩,西亞蝶索性也將這難得的一筆錢收好,“難得來一次歐洲,以後能不能再來也說不定了”,大海沒去成,他轉身來到了柏林。

在他的彩鋼小房內,我們聊他最近的創作計劃,他全把它們記在手機上,由於對手機不太熟悉,他一忽兒不是打不開文件,就是找不到記錄,我拿過來,兩人湊著頭一起看,他念給我聽,“我現在計劃有三十多幅作品呢,看:一,你的肥皂掉了,”我大笑,沒想到他這樣緊跟時代。“二,衛生間隔空望,這是我在地鐵站發現的,玉泉營那兒,那是個點兒,有人在隔板上挖了個窟窿;三,倆人月上剪腳趾;四,車,一個人用力靠近另一個人,在地鐵上……”

手機上還記著一首他寫的詩,“看見牡丹園衛工燒乾柴,呼啦啦我心火燒起來,叫聲哥哥你摸摸我,渾身上下一爐火,長藤花纏在那樹根底,我把身子交給你,你紅蓮嘴唇白格生生牙,羞紅的海棠臉愛死哥哥啦,熱乎乎羊肉泡饃給你碗裡挑,緊緊地抱著慢慢兒嚼”,這是他寫給他的一個情人的,我笑他搞外遇,但心知他跟其男友的自由協定。他給我解釋羊肉泡饃裡的死麵餅子,“沒掰開的時候嚼不動,泡在裡面裡也要嚼,特別勁道,那兩個人抱著繞來繞去,也就像吃羊肉泡饃那樣慢慢地嚼。”

“兩個人的愛情也就像吃飯,並不是光做就感人。”我們接著翻他的筆記,裡面記的是他從詩人墓草那兒聽來的一個故事,講的是培根跟他的情人喬治·戴爾,喬治一次入盜培根畫室,為培根所獲,但培根並沒有告發他,而是引誘喬治成為了他的情人,西亞蝶打算把這個剪出來,名字就叫做《愛上一個小偷》。

墓草也是一個同志詩人,跟西亞蝶是很好的朋友,他曾給西亞蝶寫過一首詩:

很多時候

蝴蝶的生活裡沒有花朵

他必需打掃乾淨灰塵中的現實

為社會主義看鍋爐

沒有保險金

……

蝴蝶在飛

舞過青草的耳邊

雨水中的大染缸

黑眼睛總會看見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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