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鄂梅:人是需要有家有室的動物|訪談

姚鄂梅:人是需要有家有室的動物|訪談

《當代》2021年4期發表的姚鄂梅小說《背風處》,先後被《小說選刊》2021年第9期、《小說月報》2021年第9期、《中篇小說選刊》2021年第5期選載,備受好評。這篇作品也收入了作者小說集《家庭生活》(書中題為《櫃中骷髏》),該書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後,經過讀者口碑發酵,連續兩次加印,併入選豆瓣圖書榜單2021年度十佳國內原創小說。今天與您分享《家庭生活》責編與作者姚鄂梅的訪談,呈現一位小說的藝術思考以及閱讀、寫作與文字外的日常生活。

姚鄂梅:人是需要有家有室的動物|訪談

姚鄂梅:人是需要有家有室的動物|訪談

問:石頁(《家庭生活》責任編輯)

答:姚鄂梅(《家庭生活》作者)

1、

我想先請您聊一聊您的教育生活經歷,看資料您好像做過銀行職員、文學編輯,可否再向讀者介紹一下自己?

姚鄂梅:

我最大的遺憾是沒有進入大學接受正規的中文系教育,高中畢業後,我只讀了個省中專,學的是財會,為此我幾乎抑鬱了兩年,幸虧我一直痴迷於閱讀,閱讀救了我,也為我打開了一扇門。中專兩年,我專業成績一般,但把學校圖書館裡幾乎所有的外國文學都借閱了一遍。後來我想,其實我不必對自己沒有接受過正規中文教育耿耿於懷,對於寫作來說,可能更重要的是在生活中保持文學的警覺、文學的思維,以及持之以恆的學習,而不是掌握那些教案上的文學知識。另外,我覺得我的家庭氛圍對我走上寫作之路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我的兩個哥哥都是中文系出身,大哥姚永標,1980年代就開始寫詩,一度在湖北詩壇十分活躍。二哥是個全能型的文化工作者,是我們家族的諧星。我們兄妹一直非常親密,任何一次交流和玩笑,在我看來都是十足的中文系底色。在我們都很年輕的時候,我們在假期裡相聚,每次都會發生通宵達旦地閒聊,令我們的鄰居百思不得其解。我已不記得我們到底聊了些什麼,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們聊的絕對不是具體的生活。是的,我能想到的就是這些,瘋狂閱讀,加上瘋狂閒聊的刺激,送我走上了寫作之路。

2、您什麼時候開始寫作?

姚鄂梅:

我有一個表格,逐條記錄我歷年來發表的作品,從這張表來看,是從1997年開始的,但第一次動筆似乎更早,我記得好像是在90年還是91年,我寫過一篇非常非常青澀的小說,但那之後,直到1997年,不知什麼原因,一個字也沒留下來,也許我把寫作變成了壓在心底的念頭,也許生活令我倉皇疲憊,無暇他顧。

我覺得寫作還是需要一些條件的,有些經歷了,有飯吃了,有點閒暇時間了……沒有這些,寫作是很不容易堅持下去的。當然,前提是真誠,真誠面對寫作,真誠地面對生活,如果一個人在生活中漫不經心,一掠而過,跟誰交流都不走心,那他也探測不到別人的世界,只能在自己的世界裡反覆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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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生活》實拍圖

3、《家庭生活》這本小說中涉及階層、背景、環境很廣,不知道您是如何關注到不同的人群,和您的生活經歷有關嗎?我很好奇您是如何取材的?

姚鄂梅:

寫作的人大多有著很強的推演能力,透過一個具體的形象,比如長相和穿戴,一些具體的感覺,比如面對面的聊天,大致就能捕捉到一些最基本的東西。我們行走在大地上,無時無刻不在跟人交流,哪怕只是看著一個陌生人走路,也能收穫很多資訊。

我不會寫我完全不熟悉的人,也不會寫不能打動我的人和故事,既然它能打動我,必定是在我擁有了關於它的足夠素材的基礎之上。

關於取材,我們不妨以做菠菜咖哩為例。沒有人直接把菠菜扔進鍋裡,必須做很多準備,要備足各種材料,切碎,燙煮,打成糊,煸炒輔料,再煮,然後才擺盤上桌。面對一盤美味的綠色咖哩,你可以說它取材於菠菜,但它早已沒有菠菜的樣子。

4、您覺得《家庭生活》這本小說在眾多讀者間引起迴響的原因是什麼?

姚鄂梅:

就是昨天,我一個朋友看了《家庭生活》發微信給我,我引用他的原話:你怎麼能寫出這麼難受的故事出來哦。看了第一個,得緩一緩。真的很難受。很多年前看《活著》的時候,中間有那麼一點就是這個感覺。

這個朋友的感受,也許可以用來解釋為什麼這本小小的集子居然受到這麼多讀者喜歡,只有故事不斷向外傳達出強烈的情緒,才會感染到讀者,引起讀者的共情。

其實文字有沒有蘊含強烈的情緒,作者是能感覺到的,這也給我提了個醒,如果自己都沒有感受到某種強烈的情緒,那麼也別想它能打動讀者。

5、您似乎從未進行過小說之外的文體寫作,這是為什麼?

姚鄂梅:

我覺得我是個極其簡單的人,簡單到笨的程度,就像《阿甘正傳》裡的阿甘,一根筋,別說同時做幾件事情,就算專心致志做一件事,也是做了很多年才勉強做出一點點結果。其實除了小說,我還非常非常喜歡詩歌,在我的藏書裡,有大量詩集,寫小說之前,也試著寫過幾首,但事實證明,我還是應該好好寫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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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生活》實拍圖

6、能否談談四篇小說的創作緣起,怎麼會想到寫這幾個故事?

姚鄂梅:

關於《基因的秘密》:

我關注家庭這個領域很久了,在我看來,家是最溫柔的地方,也是最狂野的地方,家最包容最單純,也最自私最赤裸,家是港灣,也是巨大的風暴中心,家讓我們歸心似箭,又終生都在夢想著逃離。

我重點想說說這篇小說裡的兩個人物。一個是弟弟。一開始我沒有設計這個角色,很快我就發現,這與實情不符,一般來說,每個家庭都有一兩個最聰明的人,他們代表著這個家庭的智力巔峰,是這個家庭的寵兒,也是這個家庭的榮光,這樣的孩子到了社會上,常常有種異乎常人的個人尊嚴感,這是器重他的家庭所賦予他的。有時候,為了這個孩子能最大限度地釋放他的聰明,全家人都要為此過著節制的生活,這種明目張膽的專寵,不假思索的被壓抑,不由分說的被奉獻,是多麼理所當然,又是多麼殘酷。事實上,從來沒有一個人說它是殘酷的,弱者成全強者,侍奉強者,這樣的法則,在大多數家庭裡大行其道。偏偏有時這個強者並不能夠回報弱者,就算他“得”了“道”,家中的雞犬仍然是地上的雞犬。弟弟就是這樣,他很幸運,也很努力,而這一切徑直將他帶向一個無法合群的獨醒者狀態,最終他死於一次意外,死得倉促、潦草、毫無價值。他死了,將振興家庭的希望寄託在他身上的父親的心也跟著死了,父親想去弟弟單位大門口的鐵柵欄上自盡,結果並沒得逞。天才的火光只從家門口劃了一下,瞬間熄滅,一個門戶的燈滅了,一個家族墜入黑暗,距離下一次火光亮起,還不知要等多少年,也不知還有沒有下一次,一家人從此失去方向,在慣性中打發日子。

我要說的另一個人物就是父親,我最大的遺憾是把父親的自殺未遂一筆帶過了,我低估了父親此舉對全家人的傷害,他眼裡只有弟弟,弟弟生前,他獨寵弟弟,弟弟死後,他無視家中眾多子孫的愛與尊敬,毅然選擇隨弟弟而去,他一點都不害怕暴露自己的冷漠與勢利,自私與虛偽,不能令他揚眉吐氣的後人,在他那裡便沒有存在感。他根本意識不到他的家庭叢林法則對其他家庭成員的傷害。家,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所在,也許我一輩子都寫不完。

關於《外婆要來了》:

外婆做的事,有疑似販嬰嫌疑,但她並無盈利故意,她甚至自詡是在“做好事”、“積德”。本來,我可以讓一個更加身強力壯、更有手腕的人物來承擔這一角色,但下筆之前,我臨時改了主意,決定啟用外婆擔此重任,這裡面有我的一點小自私,我從沒見過外婆,母親三歲那年,外婆就去世了,認真說起來,外婆也算是戰爭犧牲人口,日本人打進宜昌時,老百姓紛紛躲進山裡,外婆進山沒多久就死於傷寒復發和過度驚嚇,據說,外婆去世時,拼命抓住我媽媽的一條腿,以至於後來大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僵死的手指從我媽媽腿上拿下來。因為這點二手記憶,從未見過面的外婆在我心裡一直都有一席之地,現在終於有個機會讓我不停地說著外婆外婆了。

寫到中間,我突然覺得啟用外婆來擔任那個角色無疑是正確的,不光是我,恐怕在所有人心目中,外婆都是一個糖豆般的存在,要說她做了什麼不太好的事,往往令人難以置信,而這正是我所追求的效果。

關於《櫃中骷髏》:

通常我們都認為婚姻中的第三者是應該受到譴責的,妻子是受害者、被侵略者,是值得同情的一方,但如果這個小三其實只是妻子的一個陰謀、一道秘密留住丈夫的魅惑甜點、一個興家旺室的小小手段呢?這時候誰才是錯誤的一方?妻子嗎?可她也有她的撕裂與痛苦、隱忍與付出,換一個角度看,她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而且她的犧牲並非沒有價值,起碼她笨拙而吃力地維護了一家單位、一個家庭、一個未成年人所需要的相對平穩的成長環境。

也許就小說而言,根本不存在正確與否這個界限,但無論如何,我還是有種冒犯了什麼的感覺,我把妻子與小三的正確值倒了個個兒,對於被兩個女人愛著並保護著的男人,卻不置一詞,也許在婚姻家庭這個領域,男人們真的已經優越得不想作為了。

從這個角度說,《櫃中骷髏》是一箇舊題材裡的新小說。

關於《遊刃有餘》:

當我決定寫《遊刃有餘》的時候,內心是有點悲壯的,我們都知道“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在我們的傳統裡,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的努力,似乎都是為了把本來已經根基深厚的生活打造得更加枝繁葉茂,堅不可摧,而不是把本來還算過得去的生活,親手掀個底朝天。

我希望我是在探求一種新的生活方式,說實話,動筆的時候我信心滿滿,覺得這種方式應該是可行的,但越往下寫,越沒有底氣,人真的是需要有家有室的動物,沒有這些,太容易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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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生活》實拍圖

7、我讀《家庭生活》時,感覺到很強的故事線索,這種線索會吸引著讀者一直看下去,故事對於您來說重要嗎?

姚鄂梅:

故事當然是重要的,但作為小說中的故事,除了故事本身的完整性、合理性,還要有它的“弦外之音”,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故事的張力,如果一個故事僅僅解說了故事本身,那是單薄膚淺、沒有意義的。我想這就是小說與故事的區別,也是小說的難度,絕非講一個故事那麼簡單。

8、我覺得《北京文學》主編師力斌對您的評價很準確:“注重講故事,不搞敘事圈套;順著人性這根藤蔓,將悲慘命運一捋到底,黑色陰影籠蓋四野;把理想主義衝動和悲憫情懷深深埋藏,將現實的嚴酷呈現到不盡人情的地步”,您如何看待這個評價?

姚鄂梅:

師力斌老師編過我很多小說,他對我的小說是很有發言權的,我覺得他就像一個站在高處的教練,他看得到我的動作,我的路線,我的過往和現在,他甚至可以預測我未來的走向,但作為當局者的我,眼前是迷霧一團,我只能憑感覺摸索著往前走,但我有一個信念,努力往前走,努力將每一腳都踩在穩實的地方。

9、《家庭生活》整部集子都浸潤悲傷,但書名又似乎有意將這種悲傷深埋,書名《家庭生活》又沒有呈現出某種特定意象或者觀點,甚至會覺得它很普通。您當初是如何擬定這個書名的?是有何種考慮在裡面嗎?

姚鄂梅:

我的人物大多是生活中的小人物,家庭對他們來講,就是人生的絕大部分,他們從家裡出去,工作,學習,玩耍,天黑之前,必定會回到家裡來,就算他們中的有些人是懷著掙脫的心跑出去的,到了外面,還是會思念著那個家,放不下那個家,家仍然是一根看不見的繩索,綁縛著他們。

其實大人物們也是如此吧,家是我們的出發地,是我們的徽章,是我們的胎記,誰不是某個家裡的孩子呢?誰能說他的人生之路沒有家庭的影響呢?家很小,但又很大,包容了世間一切。世上發生的任何事,歸根結底,都是某個家裡的孩子做出來的。從這個角度說,我們每個人的生活都算是家庭生活。

10、收錄的其中《櫃中骷髏》在雜誌發表時改成了《背風處》,為什麼?

姚鄂梅:

這是雜誌社的要求,可能雜誌社有他們的考慮,當我的責編來電話,說最好改個標題時,我沒有問為什麼,而是把小說看了一遍,重擬了一個標題。我覺得沒有問題,《背風處》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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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生活》實拍圖

11、這本小說展露了很多家庭中女性的生活,她們需要不斷去處理男人們造成的困境和危機,您平時有關注女性主義或者女性意識相關的話題嗎?

姚鄂梅:

我不是女性主義者,也不是女權主義者,我對這一塊也不太關注,當然這可能跟我的環境有關,我沒有體會過被壓制和不平等。我覺得所謂平等,不是靠提出來的,喊出來的,當你把某件事做出來了,當你的存在被需要了,就是平等。

《家庭生活》中是有很多女性形象,那是因為女人的天性總是讓她們將家庭視為自己的主戰場,她們愛自己的家人,操心家裡每一個人,有人在外面惹了禍,她要第一時間去把他們接回來,療傷,安慰,恢復好了再送出去,每一個女人,即使還是小姑娘,在家人遭遇危機時,都會本能地爆發出母性。這是一種受人尊敬的本性。很多文學作品中都有這樣的女性形象,生活中更是如此。

12、您喜歡的作家都有哪些?有哪些作家影響了您的創作?

姚鄂梅:

喜歡的作家有很多,而且我喜歡過的作家,永遠不會變成不喜歡的作家,這麼一來,我“喜歡的作家”這個名單會很長,就不一一贅述了。我只能說,我最近正在讀、也非常喜歡的作家,是美國的安妮·普魯。

具體哪個人影響了我的創作,這個問題我也思考很久了,但我一直沒有答案,我覺得可能是個綜合的影響吧,就像一個人突然發現自己變胖了,但他沒法確定自己是哪一頓吃胖的,以及是哪一種食物吃胖的。

- END -

(本文首發於“新黃河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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