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式審美”的誤區:迷信金錢和權威帶來的盲從與困惑

我們常看到很多人的名片背後印有“某某美協會員”、“師從某某名家”、“某某大師傳人”、“某某獲獎者”,我們也常常看到一些傳媒在介紹某位畫家時,稱其為“中國的畢加索”、“中國的梵高”、“中國的某某奶奶”等等。

我建議,在你決定走入一家博物館前,先將它們全都拋在腦後。

在上兩節,向大家介紹了藝術的起源、藝術的形式以及什麼是藝術審美,並回答了一個問題:什麼樣的藝術作品值得我們去關注和欣賞。

以下我們將分析下在當前的社會、文化環境中,面對一件藝術作品時,經常會產生的審美困惑和誤區——也可以說,在我們打起精神去看場展覽前,應該拋棄些什麼?

“中國式審美”的誤區:迷信金錢和權威帶來的盲從與困惑

照片:盧浮宮裡擁擠於《蒙娜麗薩》前的觀眾

距離我家不遠,有處某地產商新開發的高階商業街區,地產商設計的也很新穎、配套齊全,裡邊有購物區、電影院、美食街、遊樂場、美容店、寵物店等等,也就是所謂的“吃喝玩樂”一站式購物體驗。在商業街另一邊,還開發有一家高檔酒店,同時有一家美術館。

因距離地鐵站很近交通便利的緣故,我發現即使在酷熱的盛夏,美食街和購物中心裡總是擠滿了人,帶著小孩的爺爺奶奶們尤其多。但僅僅隔著一條街的美術館,卻經常門可羅雀。

其實美術館的中央大廳裡的公共設施,包括座椅、咖啡室、涼爽的空調等等裝置都非常舒適,但那些帶著小孩的父母、爺爺奶奶們寧肯讓孩子在一邊的熱鬧嘈雜的購物中心玩,也不會步入美術館大廳,哪怕就在大廳中坐一會兒乘乘涼。

為什麼很多人不願意進博物館,也不願意去逛畫廊、看展覽呢?他們覺得去一趟博物館、美術館固然是件體面的事,但總是抱著去教堂一樣的心態——那是一個接受教育的高尚環境,但我的內心並不喜歡。

造成如此狀況的原因,除了對藝術欣賞的相關知識欠缺(一旦被熊孩子問來問去,自己答不上來豈不尷尬),另外一個重要原因便是,如今我們主流人群在審美方面存在的諸多誤區,這些誤區包括:迷信權威、迷信價格、糾結於具象和抽象等等。

如果說在某種程度上“藝術”並非藝術家個人的私人心理活動,而是一種社會公共的遊戲,那麼如今的中產階級們在參與這場遊戲時,顯得無精打采,極不情願,其癥結恐在於因“資本”和“權力”為這場遊戲製造了人為的資訊鴻溝,它阻隔了普通大眾對藝術的參與熱情。

壹 開始一場視覺盛宴前應該拋棄什麼東西

“叮咚”,每當手機上出現一個提示你閱讀的紅點後,每個人都忍不住要點選看下。

我們已經習慣透過智慧手機瀏覽資訊,這距離5年前、10年前的閱讀習慣已發生了很大改變。而在資訊科技普及之前數個世紀,人們獲取資訊的方式還是陳舊的紙質印刷物,此後報紙、電臺、電視臺等現代公眾傳媒的興起,才首次改變了人們接受資訊的方式。

然而,在我們所接受的資訊(或者新聞故事)越來越快捷、越來越方便同時,我們所獲得的資訊質量,並沒有本質的提升。甚至是,為了填補各類平臺所造成的內容空心化,急匆匆打造大量的速成內容,其質量遠遠落後於數年前那些歷經嚴肅的評論家、編輯、記者們重重把關,經過現場採訪、資訊核實、反覆校審才能與讀者見面的紙質刊物。

另一方面,對於任何一件藝術品的價值評判,自從它被藝術家們創造完成後,從來都沒有一個統一的標準答案。甚至藝術家自己,也全不能復原自己創作時的激情、思考的過程,也完全無法控制手中的作品與預想中的理想境界有多大距離。

正是因為上述的原因,如何甄別一件藝術品的價值便更加困難。對於步入資訊時代的我們來說,從五花八門的藝術作品中發現適合自己審美品位並且能夠欣賞的作品或風格,的確不太容易。

我的鄰居小明和小萍在上海已經生活了十多年,他們對這座城市各類休閒、娛樂的場所早已不再陌生。但是,他們還從來沒有想起去逛一次博物館或美術館。

我想其原因是他們平時工作壓力太大,另一方面便是過量資訊、虛假資訊、急功近利的宣傳資訊,導致藝術品評價體系的碎片化,讓觀眾無所適從。

也許是為了能與我有更多的交流,小明逐漸對藝術產生了興趣。他下載了一些藝術類的APP,也訂閱了一些國內權威公眾號。一開始,每當看見手機上出現紅點,就會點選開來。但他發現,這些“小紅點”急於推送的內容往往是“某某名畫又賣出了多少錢”——這類資訊就像是一則財經新聞、企業宣傳、商品廣告,而與藝術批評、欣賞無關。

“有些標題的套路,就像我給客戶寫的廣告文案,有些水準甚至還不及我寫的好”——小明評價說。他所看到的這些標題往往帶著“戰報”、“斬獲”、“再破記錄”等等關鍵詞。各類號稱“權威”的藝術大號、平臺們推送的這些藝術新聞,往往讓人不寒而慄,似乎自己兜裡沒有裝著幾千萬,就根本不配談論、評價一件藝術作品。

在聳人聽聞的標題之下,這些資訊的內容也總充斥著各類高深莫測的術語,引用大量專家的陳詞濫調或者從權威的出版著作中摘錄些語句。正是這些莫名其妙被包裝出來的“權威”,讓小明看不懂,也加深了他與“藝術”之間的鴻溝。

“中國式審美”的誤區:迷信金錢和權威帶來的盲從與困惑

照片:人頭攢動的盧浮宮繪畫大廳

做過一堆亂七八糟的工作後,小明勉強說服了小萍週末同去上博看一次畫展。

他有些緊張,擔心這將是一場糟心的、自虐式的安排。在週四晚上下班後,他遇到了正在散步的我。於是問:“老趙,如果去看一場美術展覽,需要準備些啥嗎?”

“如果你近視的話,最好戴上眼鏡,”我回答他。

“喔,我和小萍都近視,我度數低,平時倒也用不著,小萍度數高,她帶隱形眼鏡,”他依然覺得不太放心,擔心我這麼回答有些敷衍。於是便給我講了最近他比較關注的一些展覽資訊,但又苦惱自己看不懂。

我想了一晚,第二天告訴他說,其實當我們步入博物館時,先不用考慮需要帶著些什麼,而是首先應該學會拋棄什麼!

在當前我們所面臨的環境中,至少首先應該拋棄的是:

“迷信價格”——這是如今我們審美生活中存在的第一個誤區。

貳 誰在養活藝術家?

是什麼造成了前文所提到的那些詭異的現象?

我們要認識這個誤區,首先需要回答的一個問題是,誰在養活藝術家?

就繪畫來說,雖然中國的繪畫體系與西方傳統的架上繪畫的發展軌跡各不相同,但在由誰養活藝術家這個問題上,無論是東方、西方還是美洲、非洲等其他各類文明中,都有一個相似的規律:即最早從事藝術活動的一群人,往往帶有神秘的巫術色彩,他們負責代表人類與自然、上天溝通,也對族群起教化的作用。

在人類文明萌芽期,養活藝術家的往往是部族的頭領、酋長;此後,養活藝術家的是皇帝和貴族。比如我國從宋代開始興盛的皇家畫院制度,便培養了一大批宮廷畫家,即使到了偏安江南的南宋時期,因為宋高宗等最高統治者對於藝術的重視,依然湧現了大量的傑出畫家。

其次,在宗教產生後養活藝術家的是宗教團體和信徒們。中國繪畫史上第一位的大神顧愷之(348——409年,有關顧愷之,可參閱以下第50篇文章,注1),就曾在南京瓦棺寺中畫壁畫,得信徒百萬錢,從而一戰成名;

在西方,無論是文藝復興初期的畫家喬託,還是盛期的達·芬奇等等畫家,他們不僅繪製了大量宗教題材,也受到教皇、教會以及各地宗教領袖們的大力資助;

再其次,當西方文明由宗教時期邁入科學時期後,隨之而來的是近、現代化,這一過程逐漸波及全球,而在現代社會中,養活藝術家的是贊助人、經紀人、畫廊、拍賣公司,也即是以

資本為基礎、由金錢充當媒介的藝術品市場交易機制。

上述幾類情況在全球各個地方交織進行,比如17世紀的荷蘭畫家倫勃朗(1606——1669年,有關倫勃朗,可參閱以下第24篇文章)就因為一幅名為《夜巡》畫作不被僱主接受,因此長時間接不到訂單最後只有宣佈破產;

“中國式審美”的誤區:迷信金錢和權威帶來的盲從與困惑

倫勃朗《夜巡》1642年

而在中國,比倫勃朗晚出生36年的畫家王原祁(1642——1715年,有關王原祁,可參閱以下第87篇文章)則深受康熙皇帝的賞識,他以畫供奉內廷,成為清初畫壇正統派的代表。

在王原祁那個時代幾乎兩個世紀後,在上海的畫家任伯年(1840年-1895年),則完全依靠賣畫為生。而任伯年所生活的晚清社會,也正是中國傳統農耕文明被西方傳來的現代工業程序所打斷的時代。

在我們當今的現代社會中,大部分畫家賴以生存的要麼是體制、要麼是市場。而現代社會最本質的特徵,便是無處不在的資本。因此對一件藝術品的評論、制定其價格也首先受到資本的控制,這並不奇怪。

我們已經養成了一種習慣,在面對一件藝術品時,首先會在腦袋中想,這件作品到底值多少錢?這也並不奇怪。

但是我們需要提醒自己,

不要被資本、市場和價格左右我們自己的審美判斷。金錢並不等同於一件作品的藝術價值和歷史價值,而更不能左右我們的審美態度。

以上,便是如今在藝術審美中第一個誤區——“迷信價格”。

叄 迷信權威導致的審美盲從

無論在國外還是在國內的博物館中,我們常常看見一種現象,一群遊客擁擠在某幅名畫之前,而這幅作品周邊同樣質量、甚至更為出色的作品卻無人問津。也許那些無人欣賞的作品可能更適合他們的口味,但觀眾們就像一群迷途的羔羊,紛紛聚集在那些“名氣”很大的作品前。

在法國的盧浮宮,每天都上演著這樣的一幕:一群人擁擠在《蒙娜麗莎》前,舉起手機,儘管他們根本無法靜心與那神秘的微笑做近距離的溝通,但還是樂此不疲。

“中國式審美”的誤區:迷信金錢和權威帶來的盲從與困惑

照片:盧浮宮繪畫大廳一角

我們不應否認公眾都認可的作家及作品的藝術價值。但我們也應該看到,在知名度很高的那些大師、名家的作品之外,他還創作出了其他更多、具備同樣藝術水準的作品,若是忽略掉這些作品那是一葉障目了。

記得年輕時閱讀文學作品時,一位老師曾提醒我說,若是你喜歡某位作家,某種題材的小說,可以將相關的都找來讀一遍,這樣你的收穫會更大,對原作品的理解也更深刻。我想對於藝術品的欣賞也是如此,若是你喜歡梵高的那幅《星月夜》,正如我們上一篇所提到的大劉的《三體》中也對它有過描述。

那麼你可以再找找梵高同一時期的其他作品看看,也許會有比劉慈欣有更多的收穫和發現。

而就相同題材的畫作,我們也可多做些橫向比較,看看其他民族、不同時代、不同風格畫家的作品所使用的繪畫語言有哪些不同,他們所要表達哪些思想,向我們傳遞出什麼樣的智慧?

這樣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比如,同樣描繪夜景的這幅《華燈侍宴圖》,來自南宋時期的宮廷畫家馬遠。他就是上文提到過的宋高宗時期的一位宮廷畫家。

“中國式審美”的誤區:迷信金錢和權威帶來的盲從與困惑

南宋 馬遠《華燈侍宴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梵高在法國南方所觀察的夜空,與7個世紀前,馬遠在杭州所看到的夜景有多麼不同。而馬遠眼中所看到的南宋杭州貴族們的夜生活,又與倫勃朗時代阿姆斯特丹喧鬧嘈雜的街頭,有多麼強烈的對比。

對於這些畫作我們可以有各種的理解。比如按照科幻作品《三體》中“教母”程心的想法,梵高看到了世界二維化的末日景象,而這也是導致他精神失常的原因。

人們對梵高畫作通常的解讀是,他的作品反映了他對生命的熱愛和對自己個性的釋放。而靜觀馬遠的畫作,這個座落於梅樹與松林中的皇家庭院充滿了神秘之美。他讓觀眾採取俯視的角度,可以看見華燈初上時分,一場即將舉行的豪華而低調的宮廷宴會的情景。

馬遠的重點放在了對外部環境的刻畫上,他讓人為的建築物與周邊的樹木、山石、天空融為一體,有著強烈的對比,也透露出一種強烈的秩序感。這間接體現了宋代理學思想下,人們對宇宙、自然和社會的看法,從而呈現出這種和諧、幽靜的畫面。

“中國式審美”的誤區:迷信金錢和權威帶來的盲從與困惑

馬遠《華燈侍宴圖》區域性

在“迷信權威”這點上,如今的人們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特點,便是迷信一些人官職、學歷和社會身份。

我們常看到很多人的名片背後印有“某某美協會員”、“師從某某名家”、“某某大師傳人”、“某某獎項獲獎者”、我們也常常聽聞一些傳媒在介紹某位畫家時,為他們打上“中國的畢加索”、“中國的梵高”、“中國的某某奶奶”等等標籤。

我建議,你應該對於上述這類所謂的頭銜都不要在乎,對於這些所謂的人造塑膠花環都不用去理會。

在你決定走入一家博物館前,先將它們全都拋在腦後!

【注1 】有關文中提及各位畫家或畫作每篇文章的序列號,我按原定目錄中的順序介紹。目前看來鑑於頭條版式以及我的寫作進度,可能會有些出入。原計劃總序言只寫一篇,現在看來得用四篇篇幅才能完成,有關此問題,我會等一個階段後再做調整,請各位讀者原諒並理解。

本文為《寫給小明和小萍的藝術史精讀課》章節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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