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士論文《“李子體”的新變研究》之“春秋筆法的隱微敘事”

貴州大學何婧同學的論文《“李子體”的新變研究》已透過答辯,全文6萬餘字,現選發其第三章第三節《春秋筆法的隱微敘事》,其餘部分將視情況再發,但不能保證能發得了,昨天本擬發緒論部分,不知哪有敏感詞發不上。

<碩士論文《“李子體”的新變研究》之“春秋筆法的隱微敘事”

第三節 春秋筆法的隱微敘事

春秋筆法最早是孔子編《春秋》時對人物暗寓褒貶的敘事方法,後來在史傳中形成傳統,並延伸到小說、詩詞等文學領域。但文學畢竟與紀實的史傳不同,白話又與文言不同,發展到後來,所謂春秋筆法已不是原初的“春秋五義”、“一字褒貶”所能限制了。大概所有在表面文字的背後隱含著更多內容的敘事技法都可以叫春秋筆法。

從搜尋知網來看,目前學界對小說中的春秋筆法研究較多,對詩詞只有極少數的幾篇文章,主要是關於杜詩的,詞更是一篇沒有。也有網文談到詩詞的春秋筆法,並舉了一些古人的例項。由於春秋筆法源於史傳,屬於敘事技法,在小說這樣的敘事文學中相對較好判斷。而詩詞的主流是抒情,要判斷哪些屬於春秋筆法就更困難一些。詩詞中的雙關、留白、隱喻等比比皆是,肯定不能都認定是春秋筆法,大概只有關涉敘事的內容才能認定。筆者沒有能力從理論上釐清這個問題。為增強準確性和減少爭議,在此只從李子的敘事詩詞中尋找有關例項。方法一是根據李子本人及他人文章中的有關內容,二是將某些小說中的春秋筆法與李子敘事詩詞相對照來加以判斷,並與現有的箋註相印證。從找到的一些例項來看,李子有采用春秋筆法的高度自覺性,而且其隱微的程度往往超過小說。

某人礦難早夭,其宅遂傳異事

大夢陰陽割了,居然疼痛生根。重來無復舊時真。用頭顱走路,以骨血開門。 我子床頭酣睡,我妻燈下凝神。洗衣機響灶煤焚。夜深鄰里靜,我亦一家人。(《臨江仙 鬼故事》)

李子曾有文章說,這首詞學習了下面這首辛詞的技巧。

青山招不來,偃蹇誰憐汝。歲晚太寒生,喚我溪邊住。 山頭明月來,本在高高處。夜夜入清溪,聽讀離騷去。(辛棄疾《西江月 獨遊西巖其一》)

辛棄疾受主和派的打壓,賦閒於西巖。他夜誦離騷,只因屈原“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與他境遇相似,有心靈共鳴。他只有唯一的“聽眾”,就是那水中明月。這首詞最突出的技巧體現在最後兩句,這種對時間的巧妙處理,稍不注意讀者就會一眼滑過,但如果細加揣摩,會發現力重千鈞。在山裡住過的人都知道,只有拂曉時分,明月才會西沉山後,水中月自然也隨之而“去”。一個“去”字,實際上寫出了作者夜不能寐,通宵大聲誦讀離騷的場面。而且他不是一夜兩夜,是“夜夜”如此,可見其牢騷之盛,鬱憤之深。

李子學習了這首辛詞對時間的處理技巧。如果沒有“夜深鄰里靜”這句,“洗衣機響灶煤焚”也只是一般的家務。但結合“夜深鄰里靜”這個時間點來看,意蘊就深了許多。夜深了,鄰居們都睡了,寡婦還在忙碌,這邊洗著衣服,那邊又在做飯。丈夫走了,孩子還小,所有的生活重擔壓在她一個人肩上。而鬼雖然回來了,卻只能默默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不能像從前那樣分擔妻子的重擔。“我亦一家人”的虛幻的溫馨,絲毫不能改變陰陽兩隔的嚴酷事實。

這首詞對時間的處理看似不經意實則非常用心,巧妙地暗示了文字背後更深的含義,由此成功刻畫了遇難礦工妻子面對生活重壓的善良與堅忍。

生活原來亦簡單。非關夢遠與燈闌。驅馳地鐵東西線,俯仰薪金上下班。 無一病,有三餐。足堪親友報平安。偏生滋味還斟酌,為擇言辭久默然。(《鷓鴣天》)

既然報平安,說明是外地來的打工者,而非大城市的常住市民。“無一病”作為報平安的內容還可理解,可是卻連“有三餐”都成了報平安的內容,這就暗示並不是所有人都“有三餐”,一個人也不是所有時候都能“有三餐”。實際上,從外地來到大城市的底層打工者,經常因各種原故缺錢吃飯,以致需互相借債以度難關。李子作為一個曾經捱過餓的打工者,對此當有深刻體會。他表面寫某種“好事”,目的卻是為了暗示某種“壞事”。讀者須有較深的閱歷,才能由此及彼,讀出其言外之意。此正是所謂“言在此,而意在彼”的春秋筆法。

同樣是表面寫好事,實則暗示壞事,需要進行一定的“推導”才能體會作者真實意圖的還有下面這首詩。

逛衣明明,杲日晶晶。估兮擇兮,貨食盈盈。載笑載言,有女休耕。

逛衣綺綺,惠風旎旎。採兮貿兮,貨食靡靡。有女休耕,載笑載喜。

嗟爾裡工,司彼井風。匪則井風,有球善攻。健兮武兮,中心是從。(詩《逛衣》)

詩寫一位礦工與女友逛街購物,字面上非常喜氣。逛衣指礦工平時出門穿的衣服,與此對應的是窯衣,即井下工作服。裡工是指礦方長期僱傭的工人,與此對應的是外工,即臨時工。這些詞語都是清民時期一些煤礦的行話,現在已基本不用了。早期的裡工與現在有編制的正式工性質類似,在這裡顯然就是指正式工。與臨時工相比,正式工工作穩定,幹活輕鬆,錢可能也多些。詩裡的這位正式工是井下風機司機,雖然也要下井,卻是一個相對輕鬆的工作。前兩章強調“有女休耕”,而不是如詩經體慣例一樣讚美女子的美貌或賢德,實則是暗示這是一位相貌平常的農村姑娘。末章是女友說明愛上這位礦工的理由:正式工,工作較輕鬆,球打得好,威武有力。一位條件如此不錯的正式工才能找一位平常的農村姑娘女友,由此可推想,條件不如這位的其他礦工,恐怕更難找到物件了。這首詩表面寫喜,實則寫悲,暗示了礦工地位的低下,生活的艱難。這確實是改革開放以來有段時間礦山的實際情況。

關於這種“推導式”的春秋筆法,《紅樓夢》中有相似的例子。《紅樓夢》第45回“(寶釵)遂至母親房中商議打點些針線來。日間至賈母處王夫人處省候兩次,不免又承色陪坐半時,園中姊妹處也要度時閒話一回,故日間不大得閒,每夜燈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寢。”

對這段話,脂硯齋庚辰雙行夾批直言其為春秋筆法:“燈下秋夕,寫針線下‘商議’二字,直將寡母訓女多少溫存活現在紙上。不寫阿呆兄已見阿呆兄終日飽醉優遊,怒則吼、喜則躍,家務一概無聞之形景畢露矣。春秋筆法。”寫寶釵賢孝,經常去母親處請安,陪著說話,幫做家務,不寫薛蟠而可推知薛蟠的無賴。

又《紅樓夢》第27回寫到寶釵對寶玉的一個丫環小紅的評論,說她“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的東西”,而這個很不起眼的丫環連寶玉自己都不太熟悉。寶釵對寶玉身邊如此不起眼的小人物的性格都如此清楚,可以推知她對寶玉身邊的其他人會更清楚,目的當然在寶玉身上。寫一人或一事而可推知其他,前例為反推,此例為順推。

小說《阿Q正傳》則有另一種春秋筆法的例子。其開頭有一段對阿Q姓名煞有介事地進行考據的文字“我曾仔細想:阿Quei,阿桂還是阿貴呢?倘使他號月亭,或者在八月間做過生日,那一定是阿桂了;而他既沒有號——也許有號,只是沒有人知道他,——又未嘗散過生日徵文的帖子:寫作阿桂,是武斷的。又倘使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那一定是阿貴了;而他又只是一個人:寫作阿貴,也沒有佐證的。其餘音Quei的偏僻字樣,更加湊不上了。先前,我也曾問過趙太爺的兒子茂才先生,誰料博雅如此公,竟也茫然,但據結論說,是因為陳獨秀辦了《新青年》提倡洋字,所以國粹淪亡,無可查考了。”作為新文化運動骨幹的魯迅在這裡順手給了當時的“國粹派”一槍。

在李子詞中也有類似的例子。

在萬眾歡呼聲中,鱷魚、大師和亡靈派掌門依次走上競技臺……

紅心泵起江湖水。化作鹹鹹淚。鱷魚是個好專家。卻被大師秋雨爆成渣。 才驚秋雨真無敵。又見奇人出。他裝電視到墳前。率鬼同看奧運笑開顏。(《虞美人 競技》)

“鱷魚是個好專家”,這裡用“專家”而不用“玩家”或別的詞語,顯然是作者經過考慮的。因為近年來經常有專家發表一些雷人話語,引發國人反感和調侃。因此李子在這裡也順手給了他們一槍。

“李子體”中採用春秋筆法最多的作品,應該是下面這首。

一擲朝冠拾釣鉤。老夫重作少年遊。歡聲和處跳紅鯉,雅意傳時狎白鷗。 花夾岸,日銜舟。美人歸蠡逐清流。南風吹得園田暖,吾子絃歌領此州。(《鷓鴣天·釣魚的老領導》)

詞寫一位退休官員重拾年輕時的愛好,在眾人陪同之下釣魚之事。作者對典故和詞語尤其是動詞進行了精心的選擇,來暗寓褒貶。表面看,范蠡西施、南風歌、絃歌宰、盟鷗等,都是歌頌德政賢人的正面典故。而這首詞把它們都反過來用了。“吾子絃歌領此州”,原來兒子在這裡主政,一句話便暴露了官場家族裙帶關係。“絃歌”則是雙關語,表面看是用典故寫地方官的美政,實際上可以聯想到早幾年一些官員夜夜笙歌還要美女陪的官場腐風。“南風”也是雙關語,這裡主要是指歌功頌德的《南風歌》,更妙在一個“吹”字。民間有傳說西施最後隨范蠡歸隱,遊於五湖,但這個典故用在這裡,很容易與二奶、小三聯想起來。而且,美人“歸”蠡,用個歸字,暗示對美人還有一番爭奪,或許是個公共情婦了。老子在兒子主政的地盤公然攜美遨遊,兒子不可能不知道,可見鮮廉寡恥已無底限。

民俗認為紅鯉有喜慶吉祥的寓意,老領導釣到紅鯉自然高興,陪同的人也附和著歡聲一片。這裡的“和、傳”兩字頗有講究。和,下對上的奉承,傳,上對下的吩咐,一上一下,官威自見,也滑稽得緊。這“傳”當然是老領導吩咐身邊的人,不可能直接吩咐白鷗。可為什麼一“傳”,白鷗就乖乖地讓“狎”了呢。當然不是老領導已無機心,而是白鷗被人下了藥的可能性更大。同樣道理,老領導一釣就能釣到紅鯉,也可能是有人事先安排好了,一個“跳”字已暗露端倪。這類事媒體也有過披露。“夾、銜”兩字,如果與“美人歸蠡”結合起來看,隱隱地有一股色情意味。“逐清流”的反諷意味也很強,表面清廉,附庸風雅也。“清流”不僅指水,在歷史上更是指有聲望的清官、雅士。用“逐”不用“溯”,因“逐”有主動強為之意。“擲”字既可以是厭惡了官場,也可以是對退休的不滿,這裡自然是後者了。就是一些名詞也有諷意,比如“少年遊”,結合後面的“美人歸蠡”,可以感覺老領導有一種重回青春時代的幻覺。在這首詞中,擲、和、跳、傳、狎、夾、銜、歸、逐、吹等動詞,都體現了春秋筆法的“一字寓褒貶”,而反用典故,將典故納入春秋筆法中,則是十分罕見的。此詞以極具創意的春秋筆法,刻畫了一對錶面風雅,實則偽君子的貪官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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