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米到底有多重——王平《倒脫靴故事》|天涯·讀書

天有際,思無涯。

倒脫靴故事

一粒米到底有多重——王平《倒脫靴故事》|天涯·讀書

王平/著

從一條小巷走進歷史與人性的深處

著名湘派作家

鍾叔河 韓少功 殘雪 何立偉 蔡測海

友情推薦

原汁原味的老長沙市井生活

真實街巷為背景 真實人物為原型

兼具散文與小說之長

湖南文藝出版社

北京後浪出版公司

聯合出品

一粒米到底有多重

多年前父親去世,留下來幾本日記,還有一摞書信與賬簿。粗略翻翻,鮮見有什麼感興趣的東西。

尤其日記,內容幾乎全部與工作有關,事無鉅細不厭其煩,讀來乏味。當然還有一些政治學習的心得體會,應該是他當時的真實感受。我不得不說,父親的思想,算是改造得非常徹底的了。

但在一九六一年的那本日記中,意外發現有兩件父親親手繪製的表格,值得過細探究一番。

一粒米到底有多重——王平《倒脫靴故事》|天涯·讀書

先說其一。表格抬頭為“長沙市城鎮各類人口、工種口糧定量標準”,共計十七頁。首頁右上角有“61年一季度”的字樣。

這份口糧定量標準分類之詳盡與精妙,實在令人歎為觀止。當然也反映出其時國家糧食短缺到了何等地步,而那些掩藏在背後的標準炮製者,亦是如何煞費苦心,殫精竭慮。我很好奇,他們是些什麼人呢?

表格共分為:採礦冶金、土木建築、水上運輸、市內運輸、公路運輸、機械、手工業、輕化工、公安、交通、郵電、文藝、學生、居民、兒童、服務、其他、幹部腦力勞動及其他腦力勞動等十八大類。每大類下面又分若干小類,小類下再細分為若干工種,再就是每個具體工種的糧食定量標準了。

共計各行各業、各色人等約三百七十餘種。原則上是按勞動強度的高低來定量口糧之多少(計量單位均為市斤)。

我首先關注的當然是最高定量者。屬採礦冶金類的井下挖掘工及井下運輸工,每月52斤。勞動強度看來最高。其次是井下支柱維修工,每月50斤。定量50斤以上者僅此三個工種。

最低定量者則是一歲以下兒童,每月8斤。這很好理解,年紀小吃得便少。

但我發現,此份表格亦有重大缺陷。即,所有工種及人員的定量標準之依據與說明,均付之闕如。再細讀數遍,仍百思不得其解。

如:搬運裝卸工共有四個等級。甲級搬運裝卸工48斤、乙級搬運裝卸工44斤、丙級搬運裝卸工40斤、丁級搬運裝卸工36斤,其勞動強度之區別在哪裡?

又:家務勞動亦有四個等級。重家務勞動(甲)26斤、輕重家務勞動(乙)25斤、一般家務勞動(丙)24斤、輕家務勞動(丁)23斤,其勞動強度之區別又在哪裡?

再:制香燭鞭炮工25斤,紙盒工(裱糊、襯殼、金花工)26斤,制髮夾工27斤,磨刀剪工28斤,制紐扣工28斤,修理眼鏡、鋼筆、收音機、鐘錶及打字機修理工28斤,制繩索工29斤,制雨具工(含雨具修理)29斤,製鞋工(修套鞋、皮鞋、布鞋工、打鞋底工)30斤,制樂器工30斤,修縫紉機磅秤工31斤,制肥皂工(制香料工)32斤,膠輪車修理工33斤,手工攪螺絲工34斤……

如此最少相差不過一斤的細分,理由何在?

也實在想不通,憑什麼糊紙盒子的要比制香燭鞭炮的每月多一斤?制髮夾的要比制紐扣的每月少一斤?磨刀剪工與修理眼鏡、鋼筆、收音機、鐘錶及打字機的為何又都是28斤?

令人驚訝者,還有類如制燈泡工的工種定量之細分程度:吹大泡、拉管、坩堝製造工為33斤,玻璃和料、吹山泡、割頭、鋸管、封口排氣、蕊柱、喇叭、退蘭(似應為藍)光工為32斤,玻璃燙珠裁杆、繃絲、裝鉤、掀頭、接導絲、選蕊柱為28斤,燈泡剪絲、驗光、列印工為27斤……

此外,抬埋運柩者(即抬棺材的)38斤,人力屠宰工(即殺豬的)35斤。

“文藝類”中亦品種繁多。例如劇團內細分到電影演員、佈景、管樂、絃樂、服裝、美工、電影錄音、剪接、攝製,等等,但均為29斤,這便令人有點替吹管樂者抱屈了。無論如何,吹嗩吶總比拉二胡費力氣吧,難道不能多加一斤嗎?另,武功雜技演員與專業舞蹈演員為35斤,這倒可以理解。此外,其中居然沒有發現文學工作者(即所謂作家)的定量標準,不知何故。

凡此種種,難以盡述。

且以為,在那個饑饉的年代,糧食定量標準乃每個人至關要緊之事。倘稍有不公,會不會引發群體矛盾甚或工種之間的爭鬥?但居然從未有所耳聞。中國的老百姓,看來還是習慣了聽任官府擺佈的吧。

父親對數字有種天生的熱愛,尤喜記賬。他的賬簿裡,金額最少為一分錢(兩擔自來水),次之兩分錢(一盒火柴),最多至五十四塊五(每月工資)。印象最深的是有關買火柴的記載。每次買回一盒火柴,必定要數火柴根數,並記在賬本上。這倒也罷,更有甚者,是旁邊還有條備註,雲:

上次一盒總計九十五根,此次一盒總計九十一根,少四根也。

想起父親好歹也是民國時期名牌大學統計專業的高才生,後來淪落到只能以統計每盒火柴根數來發揮特長的地步,不由得啼笑皆非。

一粒米到底有多重——王平《倒脫靴故事》|天涯·讀書

即便讀古書,父親也要逞其所長。他儲存的一本《訓詁諧音》,乃民國四年長沙謙善書局的版本。扉頁的左上角用鋼筆寫下“共8707字”。目錄中的記數更加詳細,對“平上去入”四類諧音字全部進行了精確統計,分別寫下“3435”“1790”“1984”“1498”,並且用標準算術格式予以相加,得出總數為“8707”字。不可思議的是,父親對該書正文中每個字的諧音,亦全部數了一遍,且同樣予以相加,以印證目錄上諧音總字數的準確性。

與父親驚人相似者,便是我的姑媽,一位守了一輩子活寡,獨自將兒子哺養成人的苦命女人。且姑媽吃麵條的故事,與父親數火柴根數的故事堪稱雙璧。“苦日子”時期,姑媽雖然跟我們家同住倒脫靴十號,但自從祖父去世後,就一直單獨開伙。那時的麵條屬配購品,稀罕物,姑媽吃麵吝嗇至極簡。鹽少許,醬油數滴即可,連蔥花都不捨得放。每次從糧店買回一筒麵條,必定要數根數。可惜我記不住具體數字了,大約在六七百根左右罷。煮麵條之前,姑媽亦必定細細過數,每次一百根,半根都不許多。倘若發現有半根甚或三分之一根者,則必定將其細細拼攏,不到一根按一根計。

偶爾也聽見姑媽自言自語哀嘆,這筒面比那筒面又少了多少根。

其實姑媽的書讀得也不錯,還會背不少古詩詞。記得表哥曾回憶過,姑媽最愛吟誦的是唐代詩人元稹的《遣悲懷》。每每讀到“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時,眼淚便奪眶而出,感傷自己所遇非人。

在後來的漫長歲月裡,姑媽的日子儘管過得很苦,但我行我素的性格始終不改。我親眼見她做過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她將一隻雞蛋放入一隻特製的布袋中,貼身掛在胸前,試圖孵出小雞來。過些時日讓我攏近去聽,裡頭果然發出嘰嘰的叫聲。可惜最終脫殼時,小雞的翅膀仍粘在蛋殼上,出不來,死了。姑媽因此傷了好一陣心。

父親與姑媽一樣,也喜歡讀點古詩詞,偶爾還寫幾首打油詩苦中取樂。有段時間,某鄰居養了十幾只雞,卻不關養,任由它們閒庭信步,隨意拉屎。但因其為工人階級家庭,其他鄰居便只得睜隻眼閉隻眼。父親卻用粉筆題打油詩一首,寫在堂屋的木門上。詩曰:

雞婆進房,跳上水缸。屙屎屙尿,不得清場。

來往同志,請你幫忙。餵雞餵鴨,請用籠關。

其實姑媽與父親這對姐弟,因種種緣由,平時相處得並不太好。但兩個人的某些秉性及日常行為卻如出一轍。我有印象,兩人連在臉盆裡搓毛巾的動作都一模一樣。一般人是左右手互相搓,但姑媽與父親不然。永遠只用一隻手搓,另一隻手攥著毛巾不動,換隻手亦然,且發出一模一樣古怪的、咕嘰咕嘰的聲音。

至於那年父親得了水腫病,姑媽竟然也得了水腫病,這便只能說是命運對他們姐弟倆的過分撥弄了。正所謂一事無成百不堪。此即為我的父輩在那個時代的真實寫照。

再說在父親的日記中,另外一份他親手繪製的表格,即一九六一年為全家制定的用糧計劃安排表。近六十年過去,這份表格應該屬於一件特定時代的特殊文物了。

一粒米到底有多重——王平《倒脫靴故事》|天涯·讀書

此表格系用圓珠筆墊拓藍紙複寫而成。如今拓藍紙應該瀕臨淘汰了,但從前的用途極為廣泛,尤其為單位開具發票保留存根之必備。

如圖所示,表格最左邊為我們全家人名字的簡寫。往右依次是每人每月的糧食定量指標及摺合兩數、每日的平均兩數、每日安排的用糧兩數、全月合計兩數、尾數、每人保留八兩作為週轉糧後的實際找尾兩數。從備註中還可看出來,該年九月我即滿十週歲,定量將增加一斤,由25斤變為26斤了。

另需說明,因父親當時在坪塘石灰廠工作,屬集體戶口,且每週只回家一次,不在此表計劃之列。但他要求全體家庭成員必須嚴格按此表用糧,絕對不能超量,以免月底斷頓。

從此表中亦可看出,當時的計量單位還是沿用一市斤等於十六市兩的老秤。而父親竟然將全家每人每日安排的用糧數精確到兩、錢、分、釐、毫。如我二哥每日的平均用糧數為13。9354兩。

看著這張表格,我不禁大聲朗誦起來:十三兩、九錢、三分、五釐、四毫。於是疑惑也隨之而來,尾數的“四毫”,有幾粒米呢?且自然而然地,終極追問來了:

一粒米,到底有多重呢?

那時我正讀小學三年級,算術成績雖然不好,但喜歡鑽牛角尖。上述提問,一時令父親有幾分難堪。但他到底不愧為學經濟的高才生,此等問題於他不過小菜一碟。轉眼之間便對我說,這個問題雖然無聊,但我還是告訴你一種方法。

我趕緊洗耳恭聽。

父親說,方法其實簡單。你先數出一百粒米或者一千粒米,稱出它們的重量,再除以一百或者一千,不就成了?

我大悟。摸摸腦袋,嘟噥說,我原來光想到把一粒米放到秤上去稱。父親便有些不屑。說,如今哪裡找得到這樣的秤呢,除非用戥子。先前我從不知道什麼叫作戥子。那次算知道了。原來是一種發明於宋代,專門用來稱金子銀子、人參燕窩之類貴重物品的精密小秤。

但我們的討論隨即遭到母親的譏諷。說我們這是叫花子窮快活。並且不無挖苦地批評了父親精心炮製的用糧計劃安排表,竟然算出一斤後面的四位數“毫”來,卻根本不去考慮能不能具體執行,終究不過紙上談兵。

父親卻不以為然。他認為母親根本不懂得統計學的價值與意義。

當然,我也再沒打算去數一百粒米、一千粒米,還要去稱,去除。餓肚子的人,畢竟幹不出吃飽了撐的事情來。

至於計劃用糧,最後還是按母親的辦法做了。她將家庭成員每人每月的糧食,用一杆老秤分別稱好(絕對沒打算精確至“毫”),分發給每個人自行保管,除開兩個妹妹。每人每月八兩週轉糧預先扣出另存,以防不虞。且用細竹筒做了幾隻小米升。做飯時由母親親自監督,可少不許多,各自將自己每餐用量小心翼翼舀出來,放在屬於自己的那隻碗裡,誰也不佔誰的便宜。

七八隻形態不一的各式飯碗,由母親分作兩層放入一隻生鐵爐鍋裡蒸。每天放學歸家,必定聽見爐鍋底部的瓷瓦碴子因水開了,發出啵囉啵囉的響聲,煞是誘人。

記得母親還採納過一個被到處推廣的“先進經驗”。即在蒸飯時加入少許食用鹼,效果果然不錯。蒸出來的飯呈半透明的淺黃色,顯得比平時多很多,既軟且爛,口感也好,幾乎不用下飯菜,三扒兩嚼便進了肚。母親暗暗高興。不料吃了幾頓不行了,肚子比以前餓得更快。後來才明白,鹼是刮油的東西。那時我們肚子裡本來就毫無油水,再用鹼這麼一刮,當然更加餓得發慌了,遂很快中止了這個自欺欺人的把戲。

幸虧作為城裡人,我家尚未如鄉下餓到吃樹皮、吃觀音土的地步。不過直到小學畢業,我的身高僅為一米二六,體重才五十二斤。這是我的一本小學生手冊裡面記載的,應該不會錯吧。

回憶至此,居然還是不知道一粒米到底有多重。想想,餓肚子的年代畢竟已經過去,我亦幹過不少“吃飽了撐的”事情了,何妨再幹一件。不過沒有打算去找一斤等於十六兩的戥子。太麻煩。最便捷的辦法是先上網去查。不料網上也有人認為這個問題“極度無聊”。但即便如此,此君還是無私地公佈了他的研究成果:

考慮到每粒米的重量不可能絕對相同,南方出產的大米與北方出產的大米亦有差異,只能取其平均值。一粒米的大致重量為0。01859克。

未料剛剛了卻此番夙願,腦子裡卻無端跳出一句偈語:“佛觀一粒米,大如須彌山。”這樣想來,哪怕面對的是一粒不足0。02克的米,亦絕不能等閒視之了。

目錄

一粒米到底有多重——王平《倒脫靴故事》|天涯·讀書

著名出版人、作家鍾叔河先生為本書題字。

小引

心遠草堂的兩任房東

何日君再來

高長子

舊時少年

高幹子弟謝小陸

小學同學姚大器

“某種意義上”的凱伢子

城南之戀

我的師傅

鄭志良與他的岳父

前朝記憶渡紅塵

一粒米到底有多重

老照片鉤沉

譚延闓日記中的祖父

伯祖父一家

陳年啟事

失而復得的“萬元戶”

母校話舊

作者

一粒米到底有多重——王平《倒脫靴故事》|天涯·讀書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作者攝於倒脫靴十號的曬樓上。

王平,長沙人。湖南出版投資控股集團編審,《書屋》雜誌創始人之一。著有小說集《雨打風吹去》、《王平小說》(甲種本/乙種本)。

TAG: 父親姑媽定量用糧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