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玉山
《紅樓夢》第二十六回，賈寶玉賈蘭這叔侄倆發生一次罕有的互動。賈寶玉閒逛間遇到賈蘭拿著弓在追兩隻小鹿，彼此間只有兩三句話，其間卻隱藏著很多文章，值得玩味。
一，兩種生命狀態的碰撞
賈寶玉遇到賈蘭時在做什麼？
——無所事事，這裡那裡閒逛，調弄雀兒，看看金魚。
在這之前，賈芸前來問候，賈寶玉大談誰家的戲子好，誰家的花園好，誰家的丫頭標緻等等，無非吃喝玩樂之事。賈芸也插不上話，只聽他一人叨叨叨。
賈芸走後，賈寶玉就懶懶地歪在床上不想動彈，襲人硬拉他起來，推他出去逛逛。
賈寶玉的日常就是這樣的，生活空虛無聊，精神萎靡不振。缺少正當的、健康的活動，毫無生氣，毫無活力，連襲人都看不下去。
而賈蘭遇到賈寶玉時在做什麼？
——拿著一張小弓追得小鹿箭也似地跑，他在練習騎射。這是他們賈家的祖業啊。
我們很容易注意到賈蘭愛讀書，很用功，從來不貪玩淘氣，卻每每忽視了，賈蘭其實文武全才，小小年紀便知演習騎射，不忘根本，志存高遠，實在難能可貴。
他說：“這會子不念書，閒著作什麼？所以演習演習騎射。”可知賈蘭日常，要麼在習文，要麼在演武，生活充實，精神飽滿，比起他那個爛麻袋一樣軟踏踏的親叔叔，不知強到哪裡去了。
全家捧得像個鳳凰蛋似的賈寶玉，其實只是無所事事的寄生蟲；而不被重視的賈蘭，卻健康活潑，充滿力量。一個在潰爛，一個在茁壯生長。
二，逐鹿的隱喻
賈蘭持弓逐鹿，是個形象突出的隱喻。
鹿者祿也，《史記》裡說：“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逐鹿就是逐祿，追逐富貴榮華，追逐權力，追逐天下。
兩隻小鹿從賈寶玉面前掠過，喻指賈家富貴不保。祖先浴血奮戰，掙下國公爵祿，子孫卻不振作，不能建立新功，只能坐視家族尊榮逐代遞減。到賈赦尚能襲一等將軍，賈珍尚能襲三品爵威烈將軍；往下，賈璉只能捐個同知，賈蓉也只能花錢買個龍禁尉；再往下，賈家的富貴尊榮還能承襲到幾時？
如此似箭一般飛過去，而賈寶玉“不解其意”。
與之對照的，是年幼的賈蘭拿著小弓，緊緊追趕。寓意是，將來重振家族、追回爵祿的就是此人。
所以，後四十回，寫賈家重興，是符合前面的設定的。後面賈蘭若無一番大作為，前面這場逐鹿豈不落空？
有的人看不到這一層，一說賈家重興就氣得直蹦，以為非得死光光才叫悲劇性，才叫思想性。卻不知毀滅不是空，盛衰無常才叫空！
而另一層寓意是：逐鹿意味著激烈的武裝鬥爭。賈蘭之志，不在翰墨之間，而在疆場之上。匹馬戍梁州，萬里覓封侯。賈蘭將再現祖輩雄風，在槍林箭雨裡為國家建立功勳。
雖有無比榮耀，最後卻很可能折戟於戰陣。這一回，賈蘭說在演習騎射，而賈寶玉卻說：把牙栽了，那時才不演呢。——這無疑是一個讖語，預示了賈蘭的悲慘結局。
我們可以在紅樓夢十二曲《晚韶華》裡找到印證：“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
方“爵祿高登”，緊接著就“黃泉路近”，豈不悲哉。
所以賈家的重興也就像個耀眼的火花似的，瞬間綻放，又轉眼凋落，終沒入冰冷的黑夜。
三，兩種態度，一般炎涼
賈寶玉全程板著臉。就和平日一樣，對這個親侄子非常冷淡。
他的溫柔體貼全用在姐姐妹妹身上了。從來沒有帶著賈蘭玩過一次，從來沒有主動關心過一句，賈寶玉似乎壓根就不知道自己還有個侄子。
在這次極其罕見的互動裡，賈寶玉從頭到尾講了三句話：
你又淘氣了。——這是混賬話。好像多關心侄子，經常教訓他似的。但是我們肯定比他更熟悉他的侄子，可以非常負責任地告訴他：你侄子從來沒有淘氣過。你就別裝了。
好好地射他作什麼？——這是可悲的話。軍功勳貴的子弟，居然對狩獵如此陌生，如此不理解。什麼叫忘本？什麼叫公子哥？這就是最好的樣本。
把牙栽了，那時才不演呢。——如果換個說法：小心別摔著。那就是關心、愛護。這個不是，這語氣裡滿是不屑、嘲諷，在等著看笑話。
不怪賈寶玉對侄子冷漠。你看王夫人，口口聲聲“我統共一個寶玉”，從來想不起來孫子賈蘭。賈政呢，偶爾遇到場面上的事，會突然想起自己還有個孫子，也應該到場，平時也是隻字不提。
父祖兩輩對賈蘭都非常冷漠。而賈蘭迴應以同樣的冷漠。
在這一次偶遇裡，他始終笑著。
笑著說，叔叔在家啊；笑著說，不讀書，閒著幹嘛呢。
這個笑，足夠禮貌、客氣，卻沒有絲毫溫度，沒有一點親人間的呼應，完全是在例行公事，就想跟一個不相干的外人應酬。
賈蘭心裡，也是沒把賈寶玉當作親人的，就像賈寶玉沒把他當成親人一樣。血緣上，兩個人極近；而情感上，都把對方推到一萬里以外。
此時賈蘭想的，不過是把他應付過去。
如果可以選擇互動的物件，他肯定選賈環。這個庶出的三叔，倒是和他很難有共同語言，每每同進同出。日後，也將是這兩人一外一里支撐起賈家這個傾頹的大廈。
後四十回裡，賈寶玉賈蘭這叔侄兩應該有一場深度互動，可能倒過來，是賈蘭冷冰冰地教訓自己的叔叔。而這一場互動，將是最後推動賈寶玉懸崖撒手的助力。
如此，方與前面這一出對應互文。那時方知，這一回短短几句描述的用心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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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問：朱鷹 、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編輯：洪與、鄒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