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部落 丨 曹小楠:​碑上春秋

碑上春秋

文丨曹小楠

旅者,軍隊也。最初,商朝時,金文“旅”字,字間是一面旗幟,長條形狀。到後期的金文,旅字下又加置一車。總意為隨眾士,依軍令,饗糧草,軍隊擁旗,車馬轔轔,外出征戰。而今經千百年訛傳嬗變,“旅”字早已消亡了舊時群聚旌斾之下,摐金伐鼓,義勇而進的形跡了!

然,如果談到旅行、旅客,古今畫面仍有相似之處:浩浩蕩蕩的隊伍,不過是糾結一個風塵僕僕的團隊,防丟報數;旗幟仍在,不過是大張旗號,為廣而告之體己生計;車塵仍在,山路逶迤,做了飽覽不盡的景;漫漫行程仍在,高速通光,彼之華華,不日到達。

對於我,旅行莫大的幸福在於,能在歷史的痕跡中安心於車馬勞頓,能在前人的訴說裡尋找生命曾經的模樣。

西安之行,期待已久了。我所居的鄂市小城在空間上離西安不遠,一直未能成行,只是時間上的阻隔,瑣事能否停擺決定心願能否達成。而我又極不喜混入那成團成群的旅行一隊。一人持擴音器,眾人擁躉,前面帶著,後面催著,趕任務,走程式。

我所認為的旅行中的行走,就是閱讀目的地的歷史民俗,然後做一些自以為是的規劃,再去興致勃勃地實現,不拘泥於固定的路線和景點,有無心插柳的偶遇,有柳暗花明的相逢。

在西安,到過的景點中,碑林遊客極少。

同樣是石刻雕工,人們更願意觸及一坑坑靜肅披盔著甲計程車俑,看其凜凜壯風;帝王霸業何存,不過是阿房舊址一抔黃土。同樣是追古索今,人們更願意去華清池一探當年楊貴妃與唐玄宗沐浴之處;連理之歡安在,不過是一池將涸愁水對著走馬觀花的看客。

碑林門前蕭索,古木無言。在景區門口盤桓已久,見到韓日兩個團隊,饒有興致參看,旁有一人幫忙解說。講解員百無聊賴地在入口工作間玩手機。

門匾上“碑林”二字相傳為林則徐書寫,匾上“碑”字少一撇,相傳林被罷官,心生不悅,便將那一撇當作烏紗帽去了。景區展出有一千多塊石碑,還有三千多塊放在倉庫。收存的碑文上至皇胄,下起默默佚名;既有憂國憂民之嘆,亦有懷親思故之思。時間侵蝕,地質災難,人為破壞等緣故,部分石碑的碑文已經模糊不清。然而,細觀,仍然能看清撰寫碑文者的心情。

有遇事記錄當時盛況的文字,躬逢樂事,字裡行間難掩喜悅。想三月初三的那場蘭亭宴飲,流觴曲水,竹風聲聲,賢人畢至,環水而坐,詩酒為伴。右軍興盡悲來,忽而想起了千古年來的歡飲。就在百年之前,不也有“秋蘭被長坂,朱華茂綠池”的平樂盛況嗎?千年之後,眼前人事,渺渺變遷,這場歡宴誰又會記得?那麼,定是要寫下的。以為己志,以為他志,以為今志,以為今後志。所以,記載歡悅的文字的背後往往是對眼前將為陳跡的挽留和不捨!

還有一些,是多次重複書寫自己的得意之作,不同時期的字跡走勢雖相似,但經過時間的打磨,蒼勁魂魄卻不同。最初的那一個意氣風發,登高抒胸臆,志在山河,直至被現實磨去鋒銳的稜角,鬱結多時的塊壘有某時某地藉著酒的催化,終於可以飽蘸酣墨一書為快。那憤慨之辭,那提筆呵斥之聲,竟讓書寫者一改以往的文不加點,從容不迫。情急之後的塗抹,刪改痕跡明晰可見。

顏真卿代表作之一,是他七十二歲書寫的《顏氏家廟碑》,顏字勻稱圓潤,厚重大氣,所寫內容追溯到先秦時期,追溯到孔夫子七十二賢,其中顏氏弟子居八位。政治風雲莫測,當時,這些弟子追隨先賢,為蒼生奔走,軾轍傍從,無怨無悔。追慕顏氏先賢,字間的自豪溢於胸懷。而這畢竟是傳與後世子孫,諄諄希冀,耳提面命,其心之切,甚可篤也。只是,立於這碑前,我彷彿親見,顏真卿是怎樣拖著古稀的老邁伏在一紙之上,躊躇滿志地寫下對後人的教誨。

而眾多石碑中,《大唐三藏聖教序碑》最為傳奇,碑身鐫刻著當時已故太宗所寫的序文和已故高僧玄奘所譯的心經,書寫碑文的卻又是已去世數百年的書聖王羲之!原是太宗喜歡王羲之的作品,曾千方百計蒐購王羲之的遺作,而且在民間還留下他用極不光彩的手段偷王貼的故事。雖然當時王羲之已辭世百年,但是玄奘弟子懷仁投君王所好,從王羲之的數處遺墨中一個字一個字的捜集拼對,有個別的缺字還不惜重金相購,前後用掉了千金,終於整合《聖教序》碑上全部字數。此碑雖逐字集出,但渾然天成,為書法史上最負盛名的集字碑。

雖負盛名,若“書聖”有知,怕要輕哂之,揪扯著自己的《蘭亭集序》還不算,還要讓文字起死回生,拼作完整篇目。這神奇一碑,與“千古第一行書”《蘭亭集序》相比,還少一些隨意之境,少一些四美之並。現在,有些個遺址中,起一些亭臺樓榭,造幾條曲徑通幽,著幾個群眾演員披綾羅,執團扇,忸怩作態。若兩相比較,其實後者還不及這方碑,至少出自右軍真跡!

歷歷端字中,康熙帝所寫碑文“寧靜致遠”是我極喜愛的,他垂查邊疆,瞭解軍情,慰問將領之後,經過一夜的思量,第二天寫下這四字。用來敦促下屬不得因貪慾而迷失了為官之本,要清澈內心,寧靜本我,以求達到追求的高遠之境。如今,些許不合時宜的迎合往來、急功近利、推諉欺瞞等一些靡靡之習氣,不正需要這樣一種寧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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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多塊石碑,每一方都有一個故事,只不過那故事有些已遺失,有些是後人的穿鑿附會,有些經民間交接流傳中的演繹,已不確信了。文字中多有以示後人的字樣,即使沒有,他們寫下也定想傳以後學,今天這些碑文靜默林立,有多少人聽到那文字中的吶喊,領略到其中泱泱中華之精神?

最不起眼的,導遊不去駐足解說的,是碑林墓誌廊,圍廊為梁思成設計,連線了七個碑室,因其所在位置,墓誌廊僅做了主體的裝飾陪襯。中有由魏到清的各種墓誌,墓誌上有文字,人們稱之為“銘”。銘有兩部分,前半部分記錄的是墓主的生平,後半部分,是讚美或哀悼亡者。長長短短的文字把一個人的一生約略敘述完,其中是親人慾罷不能的哀思,真真切切。那些曾經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撰寫者想把他們寫下,融入自己的生命,可沒想到,千百年後,他們的文字和情感鐫刻在我們的記憶裡。

在第一展室和第二展室間迴廊一西側牆上,嵌著一組墓誌,它們,被稱為鴛鴦七志。這七組,是北魏時期元氏家族夫妻的墓誌,也就是鮮卑族拓跋姓的後代。七對“鴛鴦”分別去世後,當時隨墓誌埋在河南邙山。後墓誌被盜,經民國時于右任先生收集,又並捐贈西安碑林。戰事的紛爭,生命的修短,愛情難能如願相守。於老像一位月老以對碑文之愛,以對文物之愛把這些愛情從浮浮沉沉的人世中打撈起來,得以讓後人觀瞻,實乃我輩之幸!

其中有這樣的記載:

元珽與穆玉容這一對伉儷佳偶,玉容比元珽大十歲,仍向穆家求婚。婚後,二人“家富絹諧之歡,親無嫌怨之責”“奉上崇敬,接下俞溫”,感情睦洽。在那個年代,年齡已經不是鑑定愛情美滿與否的標準了。

司馬氏,北魏獻文帝拓跋弘之孫元譚的妻子。當時的名門司馬纂長女。據司馬氏墓誌描述,嫻雅又善女工的司馬氏二十四歲才嫁給元譚,當時看,這已經晚婚的年齡。墓誌稱“二族欽風,兩門稱美”。但是,三年後,司馬氏去世,後來與元譚合葬,佳偶天成,不能長相廝守,可嘆可惜。

元鑑的妻子吐谷渾氏,西域“吐谷渾國主胄胤”,飄揚千里,嫁入魏廷,不過是求得與丈夫相守白頭,誰曾想丈夫婚後不久患疾而終。吐谷渾氏無他法,只能在異國他鄉獨居二十餘年。最後“遷期同陵”,“生同衾,死同穴”算是了了她的夙願了。

“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墓誌的時間多為公元500年左右,歷經一千四百餘年的戰火頻仍,歷經一千四百餘年的風化雨蝕,歷經一千四百餘年的覬覦偷盜,他們仍然以這樣的方式書寫相思之意,相守在一起。一言一字,綿長悱惻,向後人詮釋著生死愛情最本質的意義。

博物館一室,陳設有昭陵出土的墓葬陪葬石刻,昭陵“六駿”。“六駿”,是李世民經常乘騎的六匹戰馬。分別名為拳毛騧、什伐赤、白蹄烏、特勒驃(一作特勤驃)、青騅、颯露紫。據記載,李世民為六駿的親題讚語:特勒驃,應策騰空,承聲半漢;天險摧敵,乘危濟難。青騅,足輕電影,神發天機,策茲飛練,定我戎衣。什伐赤,瀍澗未靜,斧鉞申威,朱汗騁足,青旌凱歸。颯露紫,紫燕超躍,骨騰神駿,氣讋三川,威凌八陣。拳毛騧,月精按轡,天駟橫行。孤矢載戢,氛埃廓清。白蹄烏,倚天長劍,追風駿足;聳轡平隴,回鞍定蜀。其中,颯露紫和拳毛騧兩石刻在1914年時被盜,輾轉於文物商之手,最後流失海外,後入藏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其餘四塊也曾被打碎裝箱,盜運時被截獲。

金戈鐵馬,縱橫天下,人之將逝,難免回看曾經戎馬倥傯,想是太宗難忘六匹戰馬與他的朝夕相處時光,又熱愛曾經的赫赫生涯,於是逝後仍然要與它們長伴左右。可惜六駿石刻已經存乎不全,外盜內賊,都猖獗在那個曾經羸弱不堪的時代。

其他陪葬品展覽中,有一對男女石像,正襟危坐兩側,面部線條圓潤,表情靈動靜穆,衣袂仿若生風。這一對石像的原型是誰?墓主人為什麼要選他們入墓?他們的主人又是怎樣的一個人物?當我感慨地向同行者絮叨出這些問題時,沒等說完,人已經轉身走了,嘴裡還嘟囔著:想得太多。

展廳看罷,出院,院落一角豎立一些拴馬樁。在過去,馬是主要的交通工具,所謂好馬配好鞍,好馬也須配上精美的拴馬樁,這也是彰顯官高位厚的重要標誌之一。拴馬樁積年不動,樁底已爬出些綠苔,樁頂雕刻形態各異的人或獸,人面獸腳有的已經殘損,應是日曬風吹磨蝕太久的緣故。此時,正是將近黃昏,這些拴馬樁立在溫柔而清冷的夕照之下,斜側生出長長的墨影。玉立的青驄馬低頭垂首靜待主人,剽悍的賽風駒長嘶等待下一場戰爭,剛從戰場衝殺歸來的赤兔獸滿身煙塵,眼睫上掛著旅途的勞頓,馬蹄卻留花香……再無那一幅幅挾風捲塵的畫面。

走出碑林,走出一處一處的石刻,走出一筆一筆的書寫,內心是複雜,是深深的震撼,是淡淡的憂傷,是盈盈的充實,彷彿西安之行已經畫上了完美的句號,但終歸,心中充斥綿綿不捨。

轉身,回望。似乎看到了,過去那段長長的歷史也在凝視著我,訴說著這碑上春秋。

(選自《延河》下半月刊2021年9期)

曹小楠

筆名南木,1980年出生,現居呼和浩特。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多篇散文散見於報刊及公眾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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