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6《收穫》| 短篇:我們在守靈室喝下午茶(東君)

2021-6《收穫》| 短篇:我們在守靈室喝下午茶(東君)

2021-6《收穫》

短篇小說選讀

我們在守靈室喝下午茶

東君

這年頭,跟一些老朋友見面,通常是在婚禮或葬禮的場合。但進入中年之後,參加葬禮的次數明顯要多於婚禮。這也是一件多少會讓人心生唏噓的事。自從本城實行殯葬改革之後,連家中也不許私設靈堂了,弔唁死者,得跑到城西山弄裡面的殯儀館。很少有人願意去那個荒僻、陰冷的地方。據說那裡鬧過鬼,也出了幾樁可作談資的鬼故事。當人們提到“城西山弄”時,這個詞彷彿也蒙上了一層陰影。因此,我跟那些老朋友見面的機會也就更少了。大家都要忙著上班,一位親朋好友(或長輩)走了,也只是輕輕地嘆息一聲,或是透過手機隔空向死者家屬傳送一份唁電。措詞永遠跟公文一樣,乾巴巴的。怎麼?明天就要出殯?明天我要去市區辦事。明天我要參加一個重要的會議。明天。明天。明天。為什麼不是後天?然後,他們轉過身去,各忙各的,該上班的還是要上班,該喝的還是要喝兩杯。前陣子,我有位同事在下班回家的途中被高空墜物砸中,當場斃命。那時我剛剛到家,接到這個噩耗時,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走到視窗,顫抖著點上一根菸。窗外的馬路上,行人已無,只有幾盞路燈,在黑暗中張著茫然的眼睛。一張臉,也跟一盞燈似的,在我腦子裡晃過。依稀看見一扇門在風裡一開一合,燈光忽明忽暗。

我說的那位同事便是葛老師。他現在就躺在玻璃櫃裡,我們像參觀一件文物那樣,透過玻璃看了幾眼。一位女同事在我身邊嘆息了一聲,做人真空啊,真像一場夢似的。我們都說是啊是啊。雖然跟葛老師僅隔一層玻璃,但我感覺他離我們已很遙遠。那一刻,我才真正體味到什麼是“空”:一個人拉倒之後就被送到殯儀館,冷冷清清地陳放兩天兩夜,也談不上居喪盡禮,接著就是一燒了之,骨灰很快會冷卻,名字也很快會被人忘卻。暖色調的燈光使周遭的一切看起來並不太淒冷,何況還有低微的談笑聲。我們就在守靈室外面的過道上坐著。一張茶几,兩排硬木椅。茶几上擺著一碟瓜子、花生和甌柑。有人拎著一個熱水瓶走過來,給一次性飲用杯續水,煙氣和雜談聲緩緩飄散開來。那個躺著的人離我們只有幾米遠,他身邊亮著一盞座頭燈,還有一碗冒尖的座頭飯,飯上插著一雙箸子。眼前的死者跟我記憶中的那位老同事彷彿不是同一個人。這時,老顧也進來了,肩上揹著一個雙肩包,有點風塵僕僕的模樣。他戴著一頂壓得有些低、用來遮掩禿頂的帽子,目光越過墨鏡上方,瞥了一眼周圍散坐的人,雙手合什,算是打了個招呼。老顧走到靈堂前,拜了三拜,又循例轉了一圈,出來,坐定。老顧說,我剛剛從山裡面的茶園趕過來,本想也給老葛捎帶一包新茶的,可惜,他已經無福消受這麼好的東西了。

於是,我們就談到了山裡面的那座茶園,問老顧,在山裡住了多久?老顧說,一週。邊上的龐老師說,一個人實現了財務自由之後,最高的境界就是去山裡面做一個閒人。老顧說,我不是閒人,我只是一個不忙的人。龐老師說,不忙的人心不忙。像我們,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看上去我們好像是一個永遠不知道疲倦為何物的人,其實呀,也不知道哪一天,咔嚓一下,身子就折了。老顧連唸了兩聲“否消否消”(“否”念“皮”,據說是道教的一句咒語)之後,我們也就換了個話題。

老顧原本是教英語的,十多年前辭職做起了外貿生意。這些年除了跟人談生意經,也談佛經。得了空閒,他就入山,跟幾塊石頭獨處,和鳥談心。他跟葛老師還有聯絡,是因為他們都喜歡喝茶。聽葛老師說,老顧家中收藏了不少古董茶,價值上億,他是親眼見過上等好茶,卻是一泡都沒喝過。老顧還是那麼健談,從茶味談到了人生百味,彷彿要把一些深奧的道理都融化在一杯茶裡。

我開啟一個錫制小茶罐,抓了一小撮茶葉投在紙杯裡。有人拎著熱水瓶過來,向杯中注水沖泡。茶葉上下翻動,煙氣飄拂。

老顧說,粥宜在溫州吃,不宜在涼州吃,茶也是。

我笑了,把紙杯遞到他跟前,說,這是葛老師平常在辦公室裡喝的茶,你品飲一下。

老顧聞了聞茶香,看了看湯色,嘴唇一抿說,這樣的茶只能用來解渴。

你可帶了好茶?

車上放了一小罐新茶,我這就去取來,也讓你們分享一下。

過了一會兒,老顧就提來一個盒子,開啟,裡面有一把紫砂壺、五六個淡青色茶杯,還有一小罐新茶。老顧一邊洗杯、投茶,一邊向我們介紹,這是今年剛出的清明早茶,茶湯泡了四五遍,色香味還是不減。六杯茶沏好,老顧雙手交疊,放在略顯發福的肚腩上。茶色果然鮮潤,香氣也醇和。葛老師的靈魂此刻如果恰好飄過,想必也會為之駐足。

可惜,這裡的水質不夠好,老顧說,茶好,水質也要好,拿自來水沖泡,再好的茶也要減色。

浙南多山,哪裡的山泉宜泡茶,老顧也都知道。不過,我們都不算是雅人,對煮水烹茶什麼的原本就沒什麼講究。有了茶,就有了話題。我們聊的話題,自然跟葛老師有關。葛老師的一生,除了教書,好像也沒有多少可說的事。至少在我們看來,他是一個不苟言笑、近於無趣的人。

不過,他唯獨讓我們記住的卻是兩次笑。一次是在追悼會上,另一次是在會場裡。葛老師的父親(一位中學語文老師)去世後,葛老師在追悼會上念一篇悼辭時出現了口誤:把死者的生卒年念反了。也就是說,葛老先生出生那一年就死了,死後才開始出生。葛老師意識到口誤之後,先是臉上一紅,後來居然笑了兩聲。這一笑,有點不合時宜。我們都在背後說,葛老師那一刻是不應該笑的。

事實上,葛老師給人的印象就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但他竟然在不該笑的場合笑了。有一次,學校領導在一個會議室裡做報告,突然有人發出了笑聲。我們循聲望去,發現笑聲來自葛老師。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會發笑。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落在他身上,想知道答案。主席臺上正在講話的學校領導不得不中斷報告,但笑聲一直持續下去。會後,他一直板著一張臉,因此我們都沒有追問他為何發笑。

我們談論他的時候,也許他正偷偷發笑。我把臉轉向守靈室裡面的玻璃櫃說。其他幾位同事也把目光轉向那裡。葛老師的遺像就掛在守靈室中央的位置,頭像的背景是淡藍色的,那張臉籠罩著柔和的光線,頭髮有些灰白,目光平靜,像是在凝視鏡中的自己,表情似笑非笑,隱約間又有一股寒意滲透到眉梢嘴角——這股寒意也許來自我投以一瞥的瞬間帶來的一種錯覺。

這麼好的人怎麼會遭遇這樣的橫禍?一位初來乍到的美術老師在一邊感嘆。

是啊,站在她身邊的王老師說,如果不是站在這裡,親眼目睹他的遺容,我都有些不敢相信。

龐老師說,這種死法的確有些離奇。更離奇的是,在他出事前三個月,曾有一位算命先生(是他的朋友)替他算過命,說他本年有血光之災。

王老師說,葛老師是教物理的,他是一個唯物主義者,他只相信物理學五大定律,應該不會相信什麼宿命。

老顧說,老葛早年跟我講過葛家先人的故事。他的祖父是一個靠販賣布匹發家的小地主,平常省吃儉用過日子,積累了一些錢財後,在鎮上蓋了三間大瓦房,上面住人,下面做店鋪,生意越做越大。有一回,他外出跑單幫時,遇見一位算命先生,說他明年下半年會有一個大劫。回來後,他又找到鎮上一位算命先生,一算,說的也是同樣的話。這下子,他就深信自己在劫難逃了。那時恰好是一九四八年秋,他屈指一算,自己離死期已不遠了,哪裡還睡得著覺、吃得下飯?在短短半個月內,他幾乎變賣了鄉下所有的田產和家產,只留下鎮上那三間大瓦房給妻兒。在之後的日子裡,他開始大吃大喝,大肆揮霍,做一個十足的“茶袋煙臼籠,飯甑酒葫蘆”。他有一個祖傳的飯碗和茶碗,每天吃飽喝足,就把自己放倒大睡。據說有一夜,鬼進了他的屋子,想拘他,他打了個呼嚕,嚇得鬼在門口摔了個跤,踉蹌逃去。這話當然是編造的,但也可以看得出他當年是怎樣的樂天知命。到了土改那陣子,地主的田地被窮人瓜分,人呢,要麼坐牢,要麼拉出去槍斃,唯獨他,因為敗了家,躲過了這一劫。他不但活著,還活得挺長壽。更有意思的是,他後來聽說那個算命先生快要死了,就跑了過去,站在床前,雙手合什說,你雖然沒算準我的命,卻誤打誤撞救了我一命,現如今,我對你的感激也算是抵消了早年的憤恨。葛老師跟我講這故事的用意是,讓我別相信那些算命先生的一套鬼話。

葛老師教物理,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唯物主義者,他只相信物理學五大定律。王老師又把這話重複了一遍。

(選讀完,全文刊載於2021-6《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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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  君

主要從事小說創作,兼及詩與隨筆。結集作品有《東甌小史》《某年某月某先生》《子虛先生在烏有鄉》《徒然先生穿過北冰洋》《面孔》等。另著有長篇小說《浮世三記》、評論集《隱秘的迴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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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6《收穫》

目錄

長篇小說

秘要 / 田耳

中篇小說

仰頭一看 / 林那北

聖人畫像與象牙麻將 / 索南才讓

鋼琴家 / 小珂

短篇小說

島 / 艾瑪

我們在守靈室喝下午茶 / 東君

曾經的音樂 / 沙石

餘生 / 唐穎

小說課

“五四遺事” / 王安憶

生活在別處

保羅 · 寇泰 / 田浩江

山河入夢

母親的蜀道 / 李銀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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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曉明:策馬放牧漢詩 / 冰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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