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 茨威格誕辰140週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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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 茨威格誕辰140週年

1900年的茨威格

人民文學出版社的茨威格出版

195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所出《譯文》雜誌9月號刊登了紀琨先生譯的茨威格的中篇小說《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紀琨先生在譯後記中盛讚茨威格是“真正的藝術家——詩人、戲劇家、小說家、傳記家”。

1979年8月,由北京大學張玉書先生翻譯的《斯蒂芬·茨威格小說四篇》面世,這本定價三角三分的小冊子當時在廣大讀者中引起強烈反響。

1982年1月,我社出版了張玉書先生等譯的《斯·茨威格小說選》,收入“二十世紀外國文學叢書”,該書1993年11月收入“世界文學名著文庫”。

1985年1月,張玉書先生譯《象棋的故事》出版。

1987年7月,小說集《里昂的婚禮》收入面向青少年的《佳作叢書》。

1987年11月,趙榮恆先生譯的《富貴夢》出版。

1993年4月,張玉書先生譯的《心靈的焦灼》出版。

此後,茨威格的中短篇小說在我社以不同形式多次再版。

2001年,申文林先生譯的《三大師》出版。

2011年,章鵬高教授譯的《瑪利亞·斯圖亞特傳》出版。

2019年,張玉書教授領銜翻譯的《茨威格小說全集》四卷本,“插圖本茨威格傳記叢書”出版,後者迄今已出版九種,含《巴爾扎克傳》《昨日世界》《瑪麗亞·斯圖亞特傳》《瑪麗·安託瓦內特傳》《約瑟夫·富歇:一個政治性人物的肖像》《良心反抗暴力:卡斯臺利奧反抗加爾文》《三大師》《三詩人》《人類群星閃耀時》。

在茨威格誕辰一百四十週年之際,我們心中對茨威格懷著深深的敬意。我們也要深深感謝張玉書先生和其他為譯介茨威格不懈努力的德語文學翻譯家們,感謝他們多年來對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幫助和支援!感謝廣大讀者對茨威格的熱愛!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 茨威格誕辰140週年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節選)

茨威格/著    張玉書/譯

*本篇於一九二二年一月一日在維也納《新自由報》上首次發表,同年收入小說集《馬來狂人》(萊比錫海島出版社出版)中。因原文篇幅較大,這裡是節選。

著名小說家R到山裡去進行了一次為時三天的郊遊之後,這天清晨返回維也納,在火車站買了一份報紙。他看了一眼日期,突然想起,今天是他的生日。“四十一歲了。”這個念頭很快地在他腦子裡一閃,他心裡既不高興也不難過。他隨意翻閱了一下沙沙作響的報紙篇頁,便乘坐小轎車回到他的寓所。僕人告訴他,在他離家期間有兩位客人來訪,有幾個人打來電話,然後用一個托盤把收集起來的郵件交給他。他懶洋洋地看了一眼,有幾封信的寄信人引起他的興趣,他就拆開信封看看;有一封信字跡陌生,摸上去挺厚,他就先把它擱在一邊。這時僕人端上茶來,他就舒舒服服地往靠背椅上一靠,再一次信手翻閱一下報紙和幾份印刷品;然後點上一支雪茄,這才伸手把那封擱在一邊的信拿過來。

這封信大約有二三十頁,是個陌生女人的筆跡,寫得非常潦草,與其說是一封信,毋寧說是一份手稿。他不由自主地再一次去摸摸信封,看看裡面是不是有什麼附件沒取出來,可是信封是空的。無論信封還是信紙都沒寫上寄信人的地址,甚至連個簽名也沒有。他心想:“真怪。”又把信拿到手裡來看。

“你,從來也沒有認識過我的你啊!”

這句話寫在頂頭,算是稱呼,算是標題。他不勝驚訝地停了下來;這是指的他呢,還是指的一個想象中的人呢?他的好奇心突然被激起。

他開始往下念:

我的兒子昨天死了——為了這條幼小嬌弱的生命,我和死神搏鬥了三天三夜,我在他的床邊足足坐了四十個小時,當時流感襲擊著他,他發著高燒,可憐的身子燒得滾燙。我把冷毛巾放在他發燙的額頭上,成天成夜地把他那雙不時抽動的小手握在我的手裡。到第三天晚上我自己垮了。我的眼睛再也支援不住,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眼皮就合上了。我坐在一把硬椅子上睡了三四個鐘頭,就在這時候,死神把他奪走了。這個溫柔的可憐的孩子此刻就躺在那兒,躺在他那窄小的兒童床上,和他死去的時候一樣;他的眼睛,他那雙聰明的黑眼睛,剛剛給合上了,他的雙手也給合攏來,擱在他的白襯衫上面,床的四角高高地燃著四支蠟燭。我不敢往床上看,我動也不敢動,因為燭光一閃,影子就會從他臉上和他緊閉著的嘴上掠過,於是看上去,彷彿他臉上的肌肉在動,我會以為,他沒有死,他還會醒來,還會用他那清脆的嗓子給我說些孩子氣的溫柔話兒。可是我知道,他死了,我不願意往床上看,免得再一次心存希望,免得再一次失望。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兒子昨天死了——現在我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只有你一個人,而你對我一無所知,你正在尋歡作樂,什麼也不知道,或者正在跟人家嬉笑調情。我只有你,你從來也沒有認識過我,而我卻始終愛著你。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 茨威格誕辰140週年

我把第五支蠟燭取來放在這張桌子上,我就在這張桌子上寫信給你。我怎能孤單單地守著我死了的孩子,而不向人傾吐我心底的衷情呢?而在這可怕的時刻,不跟你說又叫我去跟誰說呢?你過去是我的一切,現在也是我的一切啊!也許我沒法跟你說得清清楚楚,也許你也不明白我的意思——我的腦袋現在完全發木,兩個太陽穴在抽動,像有人用錘子在敲,我的四肢都在發疼。我想我在發燒,說不定也得了流感,此刻流感正在挨家挨戶地蔓延擴散,要是得了流感倒好了,那我就可以和我的孩子一起去了,省得我自己動手來了結我的殘生。有時候我眼前一片漆黑,也許我連這封信都寫不完——可是我一定要竭盡我的全力,振作起來,和你談一次,就談這一次。你啊,我的親愛的,從來也沒有認識過我的你啊!

我要和你單獨談談,第一次把一切都告訴你;我要讓你知道我整個的一生,我的一生一直是屬於你的,而你對我的一生卻始終一無所知。可是隻有我死了——此刻使我四肢忽冷忽熱的疾病確實意味著我的生命即將終結——你再也用不著回答我了,我才讓你知道我的秘密。要是我還得再活下去,我就把這封信撕掉,我將繼續保持沉默,就像我過去一直沉默一樣。可是如果你手裡拿著這封信,那你就知道,是個已死的女人在這裡向你訴說她的身世、她的生活,從她有意識的時候起,一直到她生命的最後一刻為止,她的生命始終是屬於你的。看到我這些話你不要害怕;一個死者別無企求,她既不要求別人的愛,也不要求同情和慰藉。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請你相信我那向你吐露隱衷的痛苦的心所告訴你的一切。請你相信我說的一切,這是我對你的唯一請求:一個人在自己的獨生子死去的時刻是不會說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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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把我整個的一生都向你傾訴,我這一生實在說起來是從我認識你的那一天才開始的。在這以前,我的生活只是陰慘慘、亂糟糟的一團,我再也不會想起它來,它像是一個地窖,堆滿了塵封黴溼的人和物,上面還結著蛛網,對於這些,我的心早已非常淡漠。你在我生活中出現的時候,我十三歲,就住在你現在住的那幢房子裡,此刻你就在這幢房子裡,手裡拿著這封信——我生命的最後一息。我和你住在同一層樓,正好門對著門。你肯定再也想不起我們,想不起那個寒酸的會計員的寡婦(她總是穿著孝服)和她那尚未長成的瘦小女兒——我們深居簡出,不聲不響,彷彿沉浸在我們小資產階級的窮酸氣氛之中,你也許從來沒有聽說過我們的姓名,因為我們的門上沒有掛牌子,沒有人來看望我們,沒有人來打聽我們。況且事情已經過去好久了,有十五六年了,你一定什麼也不知道,我親愛的。可是我呢,啊,我熱烈地回憶起每一個細節,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我第一次聽人家說起你,第一次看到你的那一天,不,那一小時,就像發生在今天,我又怎麼能不記得呢?因為就是那時候世界才為我而開始啊。耐心點,親愛的,等我把一切都從頭說起,我求你,聽我談自己談一刻鐘,別厭倦,我愛了你一輩子也沒有厭倦啊!

……

你現在明白了吧,親愛的,你當時對我這個孩子該是一個多麼不可思議的奇蹟,一個多麼誘人的謎啊!這是一位大家尊敬的人物,因為他寫了好些書,因為他在另一個大世界裡聲名卓著,可是現在突然發現這個人年輕瀟灑,是個性格開朗的二十五歲的青年!還要我對你說嗎,從這天起,在我們這所房子裡,在我整個可憐的兒童世界裡,除了你再也沒有什麼別的東西使我感興趣;我本著一個十三歲的女孩的全部傻勁兒,全部追根究底的執拗勁頭,只對你的生活、只對你的存在感興趣!我仔細地觀察你,觀察你的出入起居,觀察那些來找你的人,所有這一切,非但沒有削弱、反而增強了我對你這個人的好奇心,因為來看你的人形形色色,各不相同,這就表現出了你性格中的兩重性。有時來了一幫年輕人,是你的同學,一批不修邊幅的大學生,你跟他們一起高聲大笑、發瘋胡鬧,有時候又有些太太們乘著小轎車來。有一次歌劇院經理來了,那個偉大的指揮家,我只有滿懷敬意地從遠處看見他站在樂譜架前。再就是一些還在上商業學校的姑娘們,她們很不好意思地一閃身就溜進門去,來的女人很多,多極了。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奇怪,有一天早上我上學去的時候,看見有位太太臉上蒙著厚厚的面紗從你屋裡出來,我也不覺得這有什麼特別——我那時才十三歲,懷著一種熱烈的好奇心,刺探你的行蹤,偷看你的舉動,我還是個孩子,不知道這種好奇心就已經是愛情了。可是我還清楚地記得,親愛的,我整個地愛上你,永遠迷上你的那一天,那個時刻。那天,我跟一個女同學去散了一會兒步,我們倆站在大門口閒聊。這時馳來一輛小汽車,車剛停下,你就以你那種迫不及待的、輕捷靈巧的方式從車上一躍而下,這樣子至今還叫我動心。你下了車想走進門去,我情不自禁地給你把門開啟,這樣我就擋了你的道,我倆差點撞在一起。你看了我一眼,那眼光溫暖、柔和、深情,似乎是對我的愛撫,你衝著我微微一笑,我沒法形容,只好說:含情脈脈地衝我一笑,用一種非常輕柔的、簡直可說是親暱的聲音對我說:“多謝,小姐。”

全部經過就是這樣,親愛的;可是從我接觸到你那充滿柔情蜜意的眼光之時起,我就完全屬於你了。後來,不久之後我就知道,你這道目光好像把對方擁抱起來,吸引到你身邊,既脈脈含情,又蕩人心魄,這是一個天生的誘惑者的眼光,你向每一個從你身邊走過的女人都投以這樣的目光,向每一個賣東西給你的女店員,向每一個給你開門的使女都投以這樣的目光。這種眼光在你身上並不是有意識地表示多情和愛慕,而是你對女人懷有的柔情使你一看見她們,你的眼光便不知不覺地變得溫柔起來。可是我這個十三歲的孩子對此一無所知:我心裡像著了火似的。我以為,你的柔情蜜意只針對我,是給我一個人的。就在這一瞬間,我這個還沒有成年的姑娘一下子就成長為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從此永遠屬於你了。

……

我的兒子昨天死了——這也是你的兒子

,親愛的,這是那三夜銷魂蕩魄繾綣柔情的結晶,我向你發誓,人在死神的陰影籠罩之下是不會撒謊的。他是我倆的孩子,我向你發誓,因為自從我委身於你之後,一直到孩子離開我的身體,沒有一個男子碰過我的身體。被你接觸之後,我自己也覺得我的身體是神聖的,我怎麼能把我的身體同時分贈給你和別的男人呢?你是我的一切,而別的男人只不過是我生活中匆匆來去的過客。他是我倆的孩子,親愛的,是我那心甘情願的愛情和你那無憂無慮的、任意揮霍的、幾乎是無意識的繾綣柔情的結晶,他是我倆的孩子,我們的兒子,我們唯一的孩子。你於是要問了——也許大吃一驚,也許只不過有些詫異——你要問了,親愛的,這麼多年漫長的歲月,我為什麼一直把這孩子的事情瞞著你,直到今天才告訴你呢?此刻他躺在這裡,在黑暗中沉睡,永遠沉睡,準備離去,永遠也不回來,永不回來!可是你叫我怎麼能告訴你呢?像我這樣一個女人,心甘情願地和你過了三夜,不加反抗,可說是滿心渴望地向你張開了我的懷抱,像我這樣一個匆匆邂逅的無名女人,你是永遠、永遠也不會相信,她會對你,對你這麼一個不忠實的男人堅貞不渝的,你是永遠也不會坦然無疑地承認這孩子是你的親生子的!即使我的話使你覺得似真非假,你也不可能完全消除這種隱蔽的懷疑:我見你有錢,企圖把另一筆風流賬轉嫁在你的身上,硬說他是你的兒子。你會對我疑心,在你我之間會存在一片陰影,一片淡淡的懷疑的陰影。我不願意這樣。再說,我瞭解你;我對你十分了解,你自己對自己還沒了解到這種地步;我知道你在戀愛之中只喜歡輕鬆愉快,無憂無慮,歡娛遊戲,突然一下子當上了父親,突然一下子得對另一個人的命運負責,你一定覺得不是滋味。你這個只有在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情況下才能呼吸生活的人,一定會覺得和我有了某種牽連。你一定會因為這種牽連而恨我——我知道,你會恨我的,會違揹你自己清醒的意志恨我的。也許只不過幾個小時,也許只不過短短的幾分鐘,你會覺得我討厭,覺得我可恨——而我是有自尊心的,我要你一輩子想到我的時候,心裡沒有憂愁。我寧可獨自承擔一切後果,也不願變成你的一個累贅。我希望你想起我來,總是懷著愛情,懷著感激:在這點上,我願意在你結交的所有女人當中,成為獨一無二的一個。可是當然囉,你從來也沒有想過我,你已經把我忘得一乾二淨。

我不是責怪你,我親愛的,我不責怪你。如果有時候從我的筆端流露出一絲怨尤,那麼請你原諒我吧!——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死了,在搖曳不定的燭光映照下躺在那裡;我衝著天主,握緊了拳頭,管天主叫兇手,我心情悲愁,感覺昏亂。請原諒我的怨訴,原諒我吧!我也知道,你心地善良,打心眼裡樂於助人。你幫助每一個人,即便是素不相識的人來求你,你也給予幫助。可是你的善心好意是如此的奇特,它公開亮在每個人的面前,人人可取,要取多少取多少,你的善心好意廣大無邊,可是,請原諒,它是不爽快的。它要人家提醒,要人家自己去拿。你只在人家向你求援,向你懇求的時候,你才幫助別人,你幫助人是出於害羞,出於軟弱,而不是出於心願。讓我坦率地跟你說吧,在你眼裡,困厄苦難中的人們,不見得比你快樂幸福中的兄弟更加可愛。像你這種型別的人,即使是其中心地最善良的人,求他們幫助也是很難的。有一次,我還是個孩子,我透過窺視孔看見有個乞丐拉你的門鈴,你給了他一些錢。他還沒開口,你就很快把錢給了他,可是你給他錢的時候,有某種害怕的神氣,而且相當匆忙,巴不得他馬上就走,彷彿你怕正視他的眼睛似的。你幫助人家的時候表現出來的惶惶不安、羞怯靦腆、怕人感謝的樣子,我永遠也忘不了。所以我從來也不去找你。不錯,我知道,你當時是會幫助我的,即使不能確定這是你的孩子,你也會幫助我的。你會安慰我,給我錢,給我一大筆錢,可是總會帶著那種暗暗的焦躁情緒,想把這樁麻煩事情從身邊推開。是啊,我相信,你甚至會勸我及時把孩子打掉。我最害怕的莫過於此了——因為只要你要求,我什麼事情不會去幹呢!我怎麼可能拒絕你的任何請求呢!而這孩子可是我的命根子,因為他是你的骨肉啊,他是你,又不再是你。你這個幸福的無憂無慮的人,我一直不能把你留住,我想,現在你永遠交給我了,禁錮在我的身體裡,和我的生命連在一起。這下子我終於把你抓住了,我可以在我的血管裡感覺到你在生長,你的生命在生長,我可以哺育你,餵養你,愛撫你,親吻你,只要我的心靈有這樣的渴望。你瞧,親愛的,正因為如此,我一知道我懷了一個你的孩子,我便感到如此的幸福,正因為如此,我才把這件事瞞著你:這下你再也不會從我身邊溜走了。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 茨威格誕辰140週年

當然,親愛的,這些日子並不像我腦子裡預想的那樣,盡是些幸福的時光,也有幾個月充滿了恐怖和苦難,充滿了對人們的卑劣的憎惡。我的日子很不好過。臨產前幾個月我不能再到店裡去上班,要不然會引起親戚們的注意,把這事告訴我家。我不想向我母親要錢——所以我便靠變賣手頭那點首飾來維持我直到臨產時的那段時間的生活。產前一個禮拜,我最後的幾枚金幣被一個洗衣婦從櫃子裡偷走了,我只好到一個產科醫院去生孩子,只有一貧如洗的女人,被人遺棄遭人遺忘的女人萬不得已才到那兒去,就在這些窮困潦倒的社會渣滓當中,孩子,你的孩子呱呱墜地了。那兒真叫人活不下去:陌生、陌生,一切全都陌生,我們躺在那兒的那些人,互不相識,孤獨苦寂,互相仇視,只是被窮困、被同樣的苦痛驅趕到這間抑鬱沉悶的、充滿了哥羅仿和鮮血的氣味、充滿了喊叫和呻吟的病房裡來。

窮人不得不遭受的凌辱,精神上和肉體上的恥辱,我在那兒都受到了。

我忍受著和娼妓之類的病人朝夕相處之苦,她們卑鄙地欺侮著命運相同的病友;我忍受著年輕醫生的玩世不恭的態度,他們臉上掛著譏諷的微笑,把蓋在這些沒有抵抗能力的女人身上的被單掀起來,帶著一種虛假的科學態度在她們身上摸來摸去;我忍受著女管理員的無饜的貪慾——啊,在那裡,一個人的羞恥心被人們的目光釘在十字架上,備受他們的毒言惡語的鞭笞。只有寫著病人姓名的那塊牌子還算是她,因為床上躺著的只不過是一塊抽搐顫動的肉,讓好奇的人東摸西摸,只不過是觀看和研究的一個物件而已——啊,那些在自己家裡為自己溫柔地等待著的丈夫生孩子的婦女不會知道,孤立無援,無力自衛,彷彿在實驗桌上生孩子是怎麼回事!我要是在哪本書裡唸到地獄這個詞,直到今天我還會突然不由自主地想到那間讓我吃足苦頭的擁擠不堪、水氣瀰漫、充滿了呻吟、笑語和慘叫的病房,想到這座使羞恥心備受凌辱的屠宰場。

原諒我,請原諒我說了這些事。可是也就是這一次,我才談到這些事,以後永遠也不再說了。我對此整整沉默了十一年,不久我就要默不作聲直到地老天荒:總得有這麼一次,讓我嚷一嚷,讓我說出來,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才得到這個孩子,這個孩子是我的全部幸福,如今他躺在那裡,已經停止了呼吸。我看見孩子的微笑,聽見他的聲音,我在幸福陶醉之中早已把那些苦難的時刻忘得一乾二淨;可是現在,孩子死了,這些痛苦又歷歷如在眼前,我這一次、就是這一次,不得不從心眼裡把它們叫喊出來。可是我並不抱怨你,我只怨天主,是天主使這痛苦變得如此無謂。我不怪你,我向你發誓,我從來也沒有對你生過氣、發過火。即使在我的身體因為陣痛扭作一團的時刻,即使在痛苦把我的靈魂撕裂的瞬間,我也沒有在天主面前控告過你;我從來沒有後悔過那幾夜,從來沒有譴責過我對你的愛情。我始終愛你,一直讚美著你我相遇的那個時刻。要是我還得再去一次這樣的地獄,並且事先知道,我將受到什麼樣的折磨,我也不惜再受一次,我的親愛的,再受一次,再受千百次!

……

我的孩子昨天死了——你從來沒有見過他。

你從來也沒有從這個俊美的小人兒、你的孩子身旁走過時掃他一眼,你連和他出於偶然匆匆相遇的機會也沒有。我生了這個孩子之後,就隱居起來,很長時間不和你見面;我對你的相思不像原來那樣痛苦了,我覺得,我對你的愛也不像原來那樣熱狂了,自從上天把他賜給我以後,我為我的愛情受的苦至少不像原來那樣厲害了。我不願把自己一分為二,一半給你,一半給他,所以我就全力照看孩子,不再管你這個幸運兒,你沒有我也活得很自在,可是孩子需要我,我得撫養他,我可以吻他,可以把他摟在懷裡。我似乎已經擺脫了對你朝思暮想的焦躁心情,擺脫了我的厄運,似乎由於你的另一個你、實際上是我的另一個你而得救了——只是在難得的、非常難得的情況下,我心裡才會產生低三下四地到你房前去的念頭。我只幹一件事:每逢你的生日,總要給你送去一束白玫瑰,和你在我們恩愛的第一夜之後送給我的那些花一模一樣。在這十年、在這十一年之間你有沒有問過一次,是誰送來的花?也許你曾經回憶起你從前贈過這種玫瑰花的那個女人?我不知道,我也不會知道你的回答。我只是暗地裡把花遞給你,一年一次,喚醒你對那一時刻的回憶——這對我來說,已經心滿意足了。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 茨威格誕辰140週年

你從來沒有見過他,沒有見過我們可憐的孩子——今天我埋怨我自己,不該不讓你見他,因為你要是見了他,你會愛他的。你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可憐的男孩,沒有看過他微笑,沒有見他輕輕地抬起眼瞼,然後用他那聰明的黑眼睛——你的眼睛!——向我、向全世界投來一道明亮而歡快的光芒。啊,他是多麼開朗、多麼可愛啊:你性格中全部輕佻的成分在他身上天真地重演了,你的迅速的活躍的想象力在他身上得到再現:他可以一連幾小時著迷似的玩著玩具,就像你遊戲人生一樣,然後又揚起眉毛,一本正經地坐著看書。他變得越來越像你;在他身上,你特有的那種嚴肅認真和玩笑戲謔兼而有之的兩重性也已經開始明顯地發展起來。他越像你,我越愛他。他學習很好,說起法文來,就像小喜鵲般滔滔不絕,他的作業本是全班最整潔的,他的相貌多麼漂亮,穿著他的黑絲絨的衣服或者白色的水兵服顯得多麼英俊。他無論走到哪兒,總是最時髦的;每次我帶著他在格拉多(格拉多,義大利格爾茨省的一個城市,位於亞德里亞海濱,是個著名的海濱浴場)的海灘上散步,婦女們都站住腳步,摸摸他金色的長髮,他在塞默林滑雪橇玩,人們都扭過頭來欣賞他。他是這樣的漂亮,這樣的嬌嫩,這樣的可人意兒:去年他進了德萊瑟中學的寄宿學校(德萊瑟中學系維也納的一所貴族子弟學校,附屬於德萊瑟學院,該學院為奧地利女皇瑪麗亞·德萊瑟於一七四六年所建立),穿上制服,佩了短劍,看上去活像十八世紀的宮廷侍童!——可是他現在身上除了一件小襯衫一無所有,可憐的孩子,他躺在那兒,嘴唇蒼白,雙手合在一起。

你說不定要問我,我怎麼可能讓孩子在富裕的環境裡受到教育呢,怎麼可能使他過一種上流社會的光明、快樂的生活呢。我最心愛的人兒,我是在黑暗中跟你說話;我沒有羞恥感,我要把這件事告訴你,可是別害怕,親愛的——我賣身了。我倒沒有變成人們稱之為街頭野雞的那種人,沒有變成妓女,可是我賣身了。我有一些有錢的男友,闊氣的情人:最初是我去找他們,後來他們就來找我,因為我——這一點你可曾注意到?——長得非常美。每一個我委身相與的男子都喜歡我,他們大家都感謝我,都依戀我,都愛我,只有你,只有你不是這樣,我的親愛的!

我告訴你,我賣身了,你會因此鄙視我嗎?不會,我知道,你不會鄙視我。我知道,你一切全都明白,你也會明白,我這樣做只是為了你,為了你的另一個自我,為了你的孩子。我在產科醫院的那間病房裡接觸到貧窮的可怕,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窮人總是遭人踐踏、受人凌辱,總是犧牲品。我不願意、我絕不願意我的孩子、你那聰明美麗的孩子註定了在這深深的底層,在陋巷的垃圾堆中,在黴爛、下賤的環境之中,在一間後屋的齷齪空氣中長大成人。不能讓他那嬌嫩的嘴唇去說那些粗俚的語言,不能讓他那白淨的身體去穿窮人家發黴的皺巴巴的衣衫——你的孩子應該擁有一切,應該享有人間一切財富,一切輕鬆愉快,他應該也上升到你的高度,進入你的生活圈子。

因此,只是因為這個緣故,我的愛人,我賣身了。這對我來說也不算什麼犧牲,因為人家一般稱之為名譽、恥辱的東西,對我來說純粹是空洞的概念:我的身體只屬於你一個人,既然你不愛我,那麼我的身體怎麼著了我也覺得無所謂。我對男人們的愛撫,甚至他們最深沉的激情,全都無動於衷,儘管我對他們當中有些人不得不深表敬意,他們的愛情得不到報答,我很同情,這也使我回憶起我自己的命運,因而常常使我深受震動。我認識的這些男人,對我都很體貼,他們大家都寵我、慣我、尊重我。尤其是那位帝國伯爵,一個年歲較大的鰥夫,他為了讓這個沒有父親的孩子、你的兒子能上德萊瑟中學學習,到處奔走,託人說情——他像愛女兒那樣地愛我。他向我求婚,求了三四次——我要是答應了,今天可能已經當上了伯爵夫人,成為蒂羅爾地方一座美好無比的府邸的女主人,可以無憂無慮地生活,孩子將會有一個溫柔可親的父親,把他看成掌上明珠,而我身邊將會有一個性情平和、品格高貴、心地善良的丈夫——不論他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催逼我,不論我的拒絕如何傷他的心,我始終沒有答應他。也許我拒絕他是愚蠢的,否則我此刻便會在什麼地方安靜地生活,並且受到保護,而這招人疼愛的孩子便會和我在一起,可是——我幹嗎不向你承認這一點呢——我不願意拴住自己的手腳,我要隨時為你保持自由。在我內心深處,在我的潛意識裡,我往日的孩子的夢還沒有破滅:說不定你還會再一次把我叫到你的身邊,哪怕只是叫去一個小時也好。為了這可能有的一小時相會,我拒絕了所有人的求婚,好一聽到你的呼喚,就能應召而去。自我從童年覺醒過來以後,我整個的一生無非就是等待,等待著你的意志!

這個時刻的確來到了。可是你並不知道,你並沒有感到,我的親愛的!就是在這個時刻,你也沒有認出我來——你永遠、永遠、永遠也沒有認出我來!在這之前我已多次遇見過你,在劇院裡,在音樂會上,在普拉特爾(維也納的公園),在馬路上——每次我的心都猛地一抽,可是你的眼光從我身上滑了過去:從外表看來,我已經完全變了模樣,我從一個靦腆的小姑娘,變成了一個女人,就像他們說的,嫵媚嬌美,打扮得豔麗動人,為一群傾慕者簇擁著:你怎麼能想象,我就是在你臥室的昏暗燈光照耀下的那個羞怯的少女呢?有時候,和我走在一起的先生們當中有一個向你問好。你回答了他的問候,抬眼看我:可是你的目光是客氣的、陌生的,表示出讚賞的神氣,卻從未表示出你認出我來了,陌生,可怕的陌生啊。你老是認不出我是誰,我對此幾乎習以為常,可是我還記得,有一次這簡直使我痛苦不堪:我和一個朋友一起坐在歌劇院的一個包廂裡,隔壁的包廂裡坐著你。演奏序曲的時候燈光熄滅了,我看不見你的臉,只感到你的呼吸就在我的身邊,就跟那天夜裡一樣的近,你的手支在我們這個包廂的鋪著天鵝絨的欄杆上,你那秀氣的、纖細的手。我不由得產生一陣陣強烈的慾望,想俯下身去謙卑地親吻一下這隻陌生的、我如此心愛的手,我從前曾經受到過這隻手的溫柔的擁抱啊。耳邊樂聲靡靡,撩人心絃,我的那種慾望變得越來越熾烈,我不得不使勁掙扎,拼命挺起身子,因為有股力量如此強烈地把我的嘴唇吸引到你那親愛的手上去。第一幕演完,我求我的朋友和我一起離開劇院。在黑暗裡你對我這樣陌生,可又挨我這麼近,我簡直受不了。

可是這時刻來到了,又一次來到了,在我這浪費掉的一生中這是最後一次。差不多正好是在一年之前,在你生日的第二天。真奇怪:我每時每刻都想念著你,因為你的生日我總像一個節日一樣地慶祝。一大清早我就出門去買了一些白玫瑰花,像以往每年一樣,派人給你送去,以紀念你已經忘卻的那個時刻。下午我和孩子一起乘車出去,我帶他到戴默爾點心鋪(戴默爾點心鋪,維也納的高階點心店)去,晚上帶他上劇院。我希望,孩子從小也能感到這個日子是個神秘的紀念日,雖然他並不知道它的意義。第二天我就和我當時的情人待在一起,他是布律恩地方一個年輕、富有的工廠主,我和他已經同居了兩年。他嬌縱我,對我體貼入微,和別人一樣,他也想和我結婚,而我也像對待別人一樣,似乎無緣無故地拒絕了他的請求,儘管他給我和孩子送了許多禮物,而且本人也很親切可愛。他這人心腸極好,雖說有些呆板,對我有些低三下四。我們一起去聽音樂會,在那兒遇到了一些尋歡作樂的朋友,然後在環城路的一家飯館裡吃晚飯。席間,在笑語閒聊之中,我建議再到一家舞廳去玩。這種燈紅酒綠花天酒地的舞廳,我一向十分厭惡,平時要是有人建議到那兒去,我一定反對,可是這一次——簡直像有一股難以捉摸的魔術般的力量,在我心裡驅使我突然不知不覺地做出這樣一個建議。在座的人十分興奮,立即高興地表示贊同——可是這一次我卻突然感到有一種難以解釋的強烈願望,彷彿在那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等著我似的。他們大家都習慣於對我百依百順,便迅速地站起身來。我們到舞廳去,喝著香檳酒,我心裡突然一下子產生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非常瘋狂的、近乎痛苦的高興勁兒。我喝了一杯又一杯,跟著他們一起唱些撩人心懷的歌曲,心裡簡直可說有一種按捺不住的慾望,想跳舞,想歡呼。可是突然——我彷彿覺得有一樣冰涼的或者火燙的東西猛地落在我的心上——我挺起身子:你和幾個朋友坐在鄰桌,你用讚賞的渴慕的目光看著我,就用你那一向撩撥得我心蕩神馳的目光看著我。十年來第一次,你又以你全部不自覺的激烈的威力盯著看我。我顫抖起來,舉起的杯子幾乎失手跌落。幸虧同桌的人沒有注意到我的心慌意亂:它消失在鬨笑和音樂的喧鬧聲中。

你的目光變得越來越火燒火燎,使我渾身發燒,坐立不安。我不知道,是你終於、終於認出我來了呢,還是你把我當作新歡,當作另外一個女人,當作一個陌生女人在追求?

熱血一下子湧上我的雙頰,我心不在焉地回答著同桌的人跟我說的話。你想必注意到,我被你的目光攪得多麼心神不安。你不讓別人覺察,微微地擺動一下腦袋向我示意,要我到前廳去一會兒。接著你故意用明顯的動作付賬,跟你的夥伴們告別,走了出去,行前再一次向我暗示,你在外面等我。我渾身哆嗦,好像發冷,又好像發燒,我沒法回答別人提出的問題,也沒法控制我周身沸騰奔流的熱血。恰好這時有一對黑人舞蹈家腳後跟踩得噼啪亂響,嘴裡尖聲大叫,跳起一種古里古怪的新式舞蹈來:大家都在注視著他們,我便利用了這一瞬間。我站起來,對我的男友說,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就尾隨你走了出去。

你站在外面前廳裡,衣帽間旁邊,等著我。我一出來,你的眼睛就發亮了。你微笑著快步迎了上來;我立即看出,你沒有認出我來,沒有認出當年那個小姑娘,也沒有認出後來那個少女,你又一次把我當作一個新相遇的女人,當作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來追求。“您可不可以也給我一小時時間呢?”你用親切的語氣問我——從你那確有把握的樣子我感覺到,你把我當作一個夜間賣笑的女人。“好吧,”我說道。十多年前那個少女在幽暗的馬路上就用這同一個聲音抖顫,可是自然而然地表示贊同的“好吧”回答你的。“我們什麼時候可以見面呢?”你問道。“您什麼時候想見我都行。”我回答道——我在你面前是沒有羞恥感的。你稍微有些驚訝地凝視著我,驚訝之中含有懷疑、好奇的成分,就和從前你見我很快接受你的請求時表示驚詫不已一樣。“現在行嗎?”你問道,口氣有些遲疑。“行,”我說,“咱們走吧。”我想到衣帽間去取我的大衣。

我突然想起,衣帽票在我的男友手裡,我們的大衣是一起存放的。回去向他要票,勢必要嘮嘮叨叨地解釋一番,另一方面,和你待在一起的時候,是我多年來夢寐以求的,要我放棄,我也不願意。所以我一秒鐘也不遲疑:我只取了一塊圍巾披在晚禮服上,就走到夜霧瀰漫、潮溼陰冷的黑夜裡去,撇開我的大衣不顧,撇開那個溫柔多情的好心人不顧,這些年來就是他養活我的,而我卻當著他朋友的面,丟他的臉,使他變成一個可笑的傻瓜:供養了幾年的情婦遇到一個陌生男子一招手就會跟著跑掉。啊,我內心深處非常清楚地意識到,我對一個誠實的朋友幹了多麼卑鄙惡劣、多麼忘恩負義、多麼下作無恥的事情,我感覺到,我的行為是可笑的,我由於瘋狂,使一個善良的人永遠蒙受致命的創傷,我感覺到,我已把我的生活徹底毀掉——可是我急不可耐地想再一次親吻你的嘴唇,想再一次聽你溫柔地對我說話,與之相比,友誼對我又算得了什麼,我的存在又算得了什麼?我就是這樣愛你的,如今一切都已消逝,一切都已過去,我可以把這話告訴你了。

我相信只要你叫我,我就是已經躺在屍床上,也會突然湧出一股力量,使我站起身來,跟著你走。

門口停著一輛轎車,我們驅車到你的寓所。我又聽見你的聲音,我又感到你溫存地待在我的身邊,我又和從前一樣如醉如痴,又和從前一樣感到天真的幸福。相隔十多年,我第一次又登上你的樓梯,我的心情——不說了,不說了,我沒法向你描繪,在那幾秒鐘裡我是如何對於一切都有雙重的感覺,既感到逝去的歲月,也感到眼前的時光,而在一切和一切之中,我只感覺到你。你的房間沒有多少變化,多了幾張畫,多了幾本書,有的地方多了幾件新的傢俱,可是一切在我看來還是那麼親切。書桌上供著花瓶,裡面插著玫瑰花——我的玫瑰花,是前一天你過生日我派人給你送來的,以此紀念一個你記不得了的女人,即使此刻,她近在你的眼前,手握著手,嘴唇緊貼著嘴唇,你也認不出她來。可是,我還是很高興,你供著這些鮮花:畢竟還有我的一點氣息、我的愛情的一縷呼吸包圍著你。

你把我摟在懷裡。我又在你那裡度過了一個銷魂之夜。可是即使我脫去衣服赤身裸體,你也沒有認出我是誰。我幸福地接受你那熟練的溫存和愛撫,我發現,你的激情對一位情人和一個妓女是一樣看待,不加區別的。你放縱你的情慾,毫不節制,不假思索地揮霍你的感情。你對我,對於一個從夜總會里帶來的女人是這樣的溫柔,這樣的高尚,這樣的親切而又充滿敬意,同時在享受女人方面又是那樣的充滿激情;我陶醉於過去的幸福之中,又一次感覺到你本質中這獨特的兩重性,在肉慾的激情之中含有智慧的精神的激情,這在當年使我這個小姑娘都成了你的奴隸。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一個男人在溫存撫愛之際這樣貪圖享受片刻的歡娛,這樣放縱自己的感情,把內心深處披露無遺——而事後竟然煙消雲散,全都歸於遺忘,簡直遺忘得不近人情。可我自己也忘乎所以了:在黑暗中躺在你身邊的我究竟是誰啊?是從前那個心急如火的小姑娘嗎?是你孩子的母親,還是一個陌生女人?啊,在這激情之夜,一切是如此的親切,如此的熟悉,可一切又是如此異乎尋常的新鮮。我禱告上蒼,但願這一夜永遠延續下去。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 茨威格誕辰140週年

可是黎明還是來臨了,我們起得很晚,你請我和你一同進早餐。有一個沒有露面的用人很謹慎地在餐室裡擺好了早點,我們一起喝茶,閒聊。你又用你那坦率誠摯的親暱態度和我說話,絕不提任何不得體的問題,絕不對我這個人表示任何好奇心。你不問我叫什麼名字,也不問我住在哪裡:我對你來說,又不過是一次豔遇,一個無名的女人,一段熱情的時光,最後在遺忘的煙霧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你告訴我,你現在又要出遠門到北非去,去兩三個月;我在幸福之中又戰慄起來,因為在我耳邊又轟轟地響起這樣的聲音:完了,完了,忘了!我恨不得撲倒在你的腳下,喊道:“帶我去吧,這樣你終於會認出我來,過了這麼多年,你終於會認出我是誰!”可是我在你的面前是如此羞怯,膽小,奴性十足,性格軟弱。我只能說一句:“多遺憾啊!”你微笑著望著我說:“你真的覺得遺憾嗎?”

這時候一股突發的野勁兒抓住了我。我站起來,長時間目不轉睛地盯著你看。然後我說道:“我愛的那個男人也老是出門到外地去。”我凝視著你,直視著你眼睛裡的瞳仁。“現在,現在他要認出我來了!”我身上每一根神經都顫抖起來。可是你衝著我微笑,安慰我:“他會回來的。”——“是的,”我回答道,“會回來的,可是回來就什麼都忘了。”

我說這話的腔調裡一定有一種特殊的激烈的東西。因為你也站起來,注視著我,態度不勝驚訝,非常親切。你抓住我的雙肩,說道:“美好的東西是忘不了的,我是不會忘記你的。”你說著,你的目光一直射進我的心靈深處,彷彿想把我的形象牢牢記住似的。我感到你的目光一直進入我的身體,在裡面探索、感覺、吮吸著我整個的生命,這時我相信,盲人終於重見光明。他要認出我來了,他要認出我來了!這個念頭使我整個靈魂都顫抖起來。

可是你沒有認出我來。沒有,你沒有認出我是誰,我對你來說,從來也沒有像這一瞬間那樣陌生,否則——你絕不會幹出幾分鐘之後乾的事情。你吻我,又一次狂熱地吻我。頭髮給弄亂了,我只好再梳理一下。我正好站在鏡子前面,從鏡子裡我看到——我簡直又羞又驚,幾乎跌倒在地——我看到你非常謹慎地把幾張大鈔票塞進我的暖手筒。我在這一瞬間怎麼會沒有叫出聲來,沒有扇你一個嘴巴呢!——我從小就愛你,並且是你兒子的母親,可你卻為了這一夜付錢給我!我對你來說不是別的,只不過是夜總會的一個妓女而已。你竟然付錢給我!被你遺忘還不夠,我還得受到這樣的侮辱。

我急忙收拾我的東西。我要走,趕快離開。我心裡太痛苦了。我抓起我的帽子,帽子就擱在書桌上,靠近那隻插著白玫瑰、我的玫瑰的那隻花瓶。我心裡又產生一個強烈的願望,不可抗拒的願望:我想再嘗試一次來提醒你:“你願意給我一朵你的白玫瑰嗎?”——“當然樂意。”你說著馬上就取了一朵。“可是這些花也許是一個女人、一個愛你的女人送給你的吧?”我說道。“也許是,”你說,“我不知道,是人家送給我的,我不知道是誰送的;所以我才這麼喜歡它們。”我盯著看你,“也許是一個被你遺忘的女人送的!”你臉上露出一副驚愕的神氣。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你:“認出我來,認出我來吧!”我的目光叫道。可是你的眼睛微笑著,親切然而一無所知。你又吻了我一下。可是你沒有認出我來。

我快步向門口走去,因為我感覺到,我的眼淚就要奪眶而出,可不能叫你看見我落淚。在前屋我幾乎和你的僕人約翰撞個滿懷,我出去時走得太急了。他膽怯地趕快跳到一邊,一把拉開通向走廊的門,讓我出去,就在這一秒鐘,你聽見了嗎?——就在我正面看他、噙著眼淚看這形容蒼老的老人的這一剎那,他的眼睛突然一亮。就在這一秒鐘,你聽見了嗎?就在這一瞬間老人認出我來了,可他從我童年時代起就沒有看見過我呢。為了他認出我,我恨不得跪倒在他面前,吻他的雙手。我只是把你用來鞭笞我的鈔票匆忙地從暖手筒裡掏出來,塞在他的手裡。他哆嗦著,驚慌失措地抬眼看我——他在這一秒鐘裡對我的瞭解比你一輩子對我的瞭解還多。所有的人都嬌縱我,寵愛我,大家對我都好——只有你,只有你把我忘得乾乾淨淨,只有你,只有你從來也沒認出我!

我的孩子昨天死了,我們的孩子——現在我在這世界上再也沒有別的人可以愛,只除了你。可你是我的什麼人呢,你從來也沒有認出我是誰,你從我身邊走過,猶如從一道河邊走過,你碰到我的身上猶如碰在一塊石頭身上,你總是走啊,走啊,不斷向前走啊,可是叫我永遠等著。曾經有一度我以為把你抓住了,在孩子身上抓住了你,你這飄忽不定的人兒。可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一夜之間他就殘忍地撇開我走了,一去永不復回。我又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加孤苦伶仃。我一無所有,你身上的東西我一無所有——再也沒有孩子了,沒有一句話,沒有一行字,沒有一絲回憶,要是有人在你面前提到我的名字,你也會像陌生人似的充耳不聞。既然我對你來說雖生猶死,我又何必不樂於死去,既然你已離我而去,我又何必不遠遠走開?不,親愛的,我不是埋怨你,我不想把我的悲苦拋進你歡樂的生活。不要擔心我會繼續逼著你——請原諒我,此時此刻,我的孩子死了,躺在那裡,沒人理睬,總得讓我一吐心中的積鬱。就這一次我得和你說說,然後我再默默地回到我的黑暗中去,就像這些年來我一直默默地待在你的身邊一樣。可是隻要我活著,你永遠也聽不到我這呼喊——只有等我死去,你才會收到我的這份遺囑,收到一個女人的遺囑,她愛你勝過所有的人,而你從來也沒認出她來,她始終在等著你,而你從來也不去叫她。也許說不定你在這以後會來叫我,而我將第一次對你不忠,我已經死了,再也不會聽見你的呼喚:我沒有給你留下一張照片,沒有給你留下一個印記,就像你也什麼都沒給我留下一樣;今後你將永遠也認不出我,永遠也認不出我。我活著命運如此,我死後命運也將依然如此。我不想叫你在我最後的時刻來看我,我走了,你不知道我的姓名,也不知道我的相貌。我死得很輕鬆,因為你在遠處並不感到我死。要是我的死會使你痛苦,那我就咽不下最後一口氣。

我再也寫不下去了……我的頭暈得厲害……我的四肢疼痛,我在發燒……我想我得馬上躺下去。也許一會兒這勁頭就會過去,也許命運對我開一次恩,我用不著親眼看著他們如何把孩子抬走……我實在寫不下去了,別了,親愛的,別了,我感謝你……過去那樣,就很好,不管怎麼著,很好……我要為此感謝你,直到生命的最後一息。我心裡很舒服:要說的我都跟你說了,你現在知道了,不,你只是感覺到,我是多麼愛你,而這愛情不會讓你受到任何牽累。我不會使你若有所失——這使我感到安慰。你那美好光明的生活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改變……我的死並不給你增添痛苦……這使我感到安慰,你啊,我親愛的。

可是誰……誰還會在你的生日給你送白玫瑰呢?啊,花瓶將要空空地供在那裡,一年一度在你四周吹拂的微弱的氣息,我的輕微的呼吸,也將就此消散!親愛的,聽我說,我求求你……這是我對你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請求……為了讓我高興高興,每年你過生日的時候——過生日的那天,每個人總想到他自己——去買些玫瑰花,插在花瓶裡。照我說的去做吧,親愛的,就像別人一年一度為一個親愛的死者做一臺彌撒一樣。可我已經不相信天主,不要人家給我做彌撒,我只相信你,我只愛你,只願在你身上繼續活下去……唉,一年就只活那麼一天,只是默默地,完全是不聲不響地活那麼一天,就像我從前活在你的身邊一樣……我求你,照我說的去做,親愛的……這是我對你的第一個請求,也是最後一個請求……我感謝你……我愛你,我愛你……永別了……

他兩手哆嗦,把信放下。然後他長時間地凝神沉思。他模模糊糊地回憶起一個鄰家的小姑娘,一個少女,一個夜總會的女人,可是這些回憶,朦朧不清,混亂不堪,就像嘩嘩流淌的河水底下的一塊石頭,閃爍不定,變幻莫測。陰影不時湧來,又倏忽散去,終於構不成一個圖形。他感覺到一些感情上的蛛絲馬跡,可是怎麼也回想不起來。他彷彿覺得,所有這些形象他都夢見過,常常在深沉的夢裡見到過,然而也只是夢見過而已。

‍‍‍他的目光忽然落到他面前書桌上的那隻藍花瓶上。瓶裡是空的,這些年來第一次在他生日這一天花瓶是空的,沒有插花。‍‍‍他悚然一驚:彷彿覺得有一扇看不見的門突然被打開了,陰冷的穿堂風從另外一個世界吹進了他寂靜的房間。他感覺到死亡,感覺到不朽的愛情:百感千愁一時湧上他的心頭,他隱約想起了那個看不見的女人,她飄浮不定,然而熱烈奔放,猶如遠方傳來的一陣樂聲。

(1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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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 茨威格誕辰140週年

本書收入茨威格全部小說作品,包括《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等中短篇小說三十篇,長篇小說《心靈的焦灼》,長篇小說遺稿《幻夢迷離》《克拉麗莎》,由傑出德語文學翻譯家、茨威格研究專家、北京大學德語系

張玉書

先生領銜翻譯,中短篇小說譯者還包括張榮昌、趙登榮、潘子立、胡其鼎等,《幻夢迷離》和《克拉麗莎》由張意翻譯。這套書是中國兩代茨威格譯者心血的結晶,是茨威格迷必備的收藏。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 茨威格誕辰140週年

張玉書 德語文學翻譯家  (1934年4月—2019年1月5日)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茨威格在中國的傳播,很大程度上有賴於張玉書先生的努力。

—— 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 王宏圖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 茨威格誕辰140週年

本書收入茨威格最有代表性的中短篇小說十六篇,其中《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馬來狂人》《象棋的故事》《看不見的珍藏》等,是茨威格迷們不得不看的名篇。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 茨威格誕辰140週年

茨威格在《三詩人》中分析了看上去截然不同,但都在不同層面“描述自我”的三位作家:風流不羈的浪子卡薩諾瓦,《紅與黑》的作者司湯達,偉大的現實主義小說家托爾斯泰。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 茨威格誕辰140週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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