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元代壁畫的沉浮

一幅元代壁畫的沉浮

在世界三大博物館之一,美國大都會博物館的亞洲藝術館,有一幅氣勢宏大,色彩斑斕,神佛薈萃,有讓人騰雲駕霧之感的大型壁畫,中國元代的大幅壁畫:藥師經變。據說來亞洲藝術館參觀的人,沒有人不駐足凝視,沒有人不走近細觀,壁畫下寫著:藥師經變,中國、山西省、元朝、約1319年。這幅元代的壁畫精品,堪稱中國壁畫中的稀世珍品,是中國現存的最大篇幅的大型元代壁畫,距今已700年矣。也謂之海內外孤品,這是一幅怎麼樣的“國寶”級壁畫?

這幅中國元代壁畫,在美國大都會被稱為:藥師經變。在中國的老名字叫:藥師佛佛會圖。元朝的壁畫繼唐宋以後,發展到一個嶄新的階段,融匯了唐時的畫技,繼承和發展了宋時的繪圖、著色和佈局,氣勢宏大,波瀾壯闊,但細微之處更見細膩真實;情節逼真,工筆寫實,人物虛構,情節飄渺,但又似乎時時可見,處處可聞。元代壁畫猶如元代戲劇,元代散曲,與唐、宋相比,藝術風格更加別緻、新穎,藝術造詣更趨於民間民俗,藝術修養更加明快自然。不看元代的壁畫焉能瞭解元代的文化?元代的藝術?元代的文學?元代的文明?元代的社會?元代的追求?就像元代的青花瓷、元代的元曲戲劇、元代的繪畫雕塑,至今未見有超越者。像關漢卿的《竇娥冤》、王實甫的《西廂記》、湯顯祖的《牡丹亭》,郭守敬的天文歷算,宋思成的地理學,大書畫家趙孟頫的多才多藝,甚至連馬致遠的《小令》也都成為中華文化的“絕品”。元朝不僅只識彎弓射大雕。而元朝的文化元素幾乎都濃縮在壁畫中。

一幅元代壁畫的沉浮

這幅在美國大都會博物館一面整牆上張掛的元代壁畫《藥師經變》,高達7.5米,長達15.2米,這麼巨大,這麼完整,儲存這麼好,當為藝術的福分。這幅壁畫,堪稱絕妙的是其佈局、氣勢、氣魄、結構。高可入雲,低可下地,橫向無邊無際無涯,密不透風,絕不留白。人物眾多,層次分明,神態各異,各行其是,又專心致志。元代的大型壁畫,能看出風吹雲行,能看出雨過天晴,能看出陰陽兩界,能看出因果兩行。最讓人拍節叫絕的是能聽出風行衣動,能聽出雨打芭蕉,能聽出雲節打動,能聽出弦響戲開,能聽出水流浪濺,能聽出馬嘶鏑鳴,能聽出罄響經頌,能聽出堂上一喝,堂下百應,能聽出幡動鈴搖,眾僧迴應。元代的大型壁畫是社會,是大千世界。

《藥師經變》全圖分七層展開,一層雲霧一片飛雲就是一重天,大概有各路神仙、武士、羅漢、大德大僧應在百位以上,正中身穿紅色袈裟的正是藥師佛。

一幅元代壁畫的沉浮

藥師佛是整幅壁畫的中心,身軀健碩,圓髻方額,高鼻深目,眉眼細長,似睜似閉,口小緊閉,上唇邊有兩道又細又彎的鬍鬚。神情既威嚴又可尊可敬,氣勢既恢宏又睿智。結跏趺坐,互交二足,左下右上,右手向天平託,佛教中命名為“施無畏印”,表示將解眾生苦難。左手向下呈佛教中的觸地印手式。表示藥師佛能滿足眾生願望;細看藥師佛的袈裟之色竟然鮮豔醒目,經七百餘年風風雨雨未變,能感受到那件袈裟的寬大光滑,高雅大方。

藥師佛端坐在蓮花臺上,墨綠色的蓮花竟然繪出有枝有葉,有葉有脈,藥師佛的袈裟飄帶風吹似地飄過蓮花臺。在藥師佛身後,圓圓的乳白色的光環之上,祥雲之中有身著綵衣的一群群飛天,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飛翔,在祥雲之上無比虔誠地朝拜,雲天之外,似乎還有幾重天,大千世界之外,彷彿還有萬千世界。

一幅元代壁畫的沉浮

和藥師佛一左一右並排坐在蓮花臺上的還有兩位菩薩,元代壁畫上的菩薩要比佛更人情、更可親、更美麗、更自然。這兩尊菩薩應該是左文殊右普賢。細看這兩尊700多年前的菩薩,內情外表,和諧、超脫、恬靜、安寧、自在、平淡、親善,元代的繪畫水平真乃好生了得。再看其服飾、項圈、臂釧、瓔珞、天衣,無不鮮明,無不逼真神奇,真讓人有“曹衣出水,吳帶當風”之感。

再看蓮花臺周圍的眾多人物,無不神奇,無不動態,無不專注,喜怒哀樂,表現得淋漓盡致。其中最有名的是藥師佛的十二神將,個個衣甲鮮亮,穿紅戴綠,按地支十二生肖排列,晝夜十二時辰輪流值班,十二種顏色搭配和諧自然,顏色鮮豔漂亮,元代繪畫大師能配出十二種色彩能不讓人敬佩?手持的驅魔鎮邪寶器件件生輝,各顯神通。

我是先遠看再近看,再遠觀再走近看細節,反反覆覆,終於把的美國看守員看“毛”了。那雙藍眼睛先是尊敬親善,終於變成懷疑不解。讓我不得不離開。我也不解,為什麼這幅出自廣勝寺的壁畫,畫的是藥師佛佛會,而非釋迦牟尼?或三世佛並立?這幅巨大的元代壁畫為什麼不是像一面牆一樣呈長方形?而是凸形,兩肩之處是空白?其中必有原因。據說此壁畫是1929年從山西臨汾洪洞縣廣勝寺被盜賣而來,詳情如何?這其中有多少章節?

從美國回來一週後,我已站在山西臨汾洪洞縣的廣勝寺前。

一幅元代壁畫的沉浮

廣勝寺是中國最早建立的一處寺廟,據記載是東漢時代興建的,僅比河南的白馬寺晚幾十年。到北周武帝“滅佛運動”時,廣勝寺受到嚴重破壞,但到唐代宗時期,汾陽王郭子儀申請重建廣勝寺,唐代宗李豫封此廟為敕建卸賜“大曆廣勝之寺”,自唐始,因成為皇家寺院,廣勝寺香火更盛。但查閱寺中留下的碑記,對唐代宗時期重建的廣勝寺是否有壁畫,均無記載。宋時留有碑刻,寺廟中的殿宇有增加,唐宋時的佛像和菩薩像相聚一堂,應該都是難得的藝術珍品,尤其是唐宋兩個時期的雕塑同坐一處,相得益彰,實在難得,但宋時亦未發現廣勝寺有壁畫的碑刻記。

到元成宗大德七年,公元1303年,山西臨汾一帶遭受到特大地震,據寺廟內元代石碑記載,這次地震使寺廟建築損毀過半。由於元代皇帝崇信佛教,廣勝寺得到了及時復建。也正是在這次復建時,在廣勝寺的下寺大殿的東西兩面牆上,繪有多幅大型壁畫。非常遺憾,找不到當時請來的哪位或哪幾位繪畫大師?花了多少時間才完成這一大作的?但有個傳說,說壁畫完成後,開殿門時,霞光紫氣,雲蒸霞蔚,七彩飛雲,和尚們為此唸經三日,在廣勝寺戲臺上連唱三天大戲。遠近前來瞻仰壁畫的人一直排到廟院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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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勝寺下寺

但元王朝瞬間就灰飛煙滅,緊跟著就是戰火不斷,災難四起,廣勝寺的下寺也風雨飄搖,年久失修,殘破甚烈,以至於後殿圮敗,山牆危險,殿脊傾斜,漏雨嚴重,幾成危房。當時廣勝寺下寺的主持和尚叫貞達,因為廟殘破,香客幾乎斷絕,因此養不住和尚,貞達是下寺唯一的駐寺和尚。他曾跑到縣政府尋求幫助,得到的答覆是,政府缺錢,等待關張,焉能顧及和尚?貞達決定化緣集資修廟,但上個世紀初,臨汾洪洞一帶災年連連,民不聊生,饑民數萬,豈有緣可化?一陣陣狂風,一場場暴雨,下寺在風雨中飄搖,貞達終於把目光盯在大殿的東西兩壁的壁畫上。那些日子裡,貞達一直在叨唸著:賣子救母。

貞達並非高僧大德,恰恰相反,據流傳下來的說法是“惡僧、俗僧”,但又未見其惡其俗,現存看來貞達可能有違反佛教戒規之舉,佛門清規戒律焉容貞達出軌?貞達並非被逐出佛門,而是自願還俗,娶妻生子,似乎也是貞達的權力。但因其盜賣元代壁畫,鐵帽子罪名,從1929年一直戴到現在。貞達想賣畫修廟和廣勝寺的其他和尚探討過,在當時似乎進入了“生死抉擇”,要麼廟倒全毀;要麼賣畫修寺。貞達還是有些文化修養的,他把下寺的每一寸地方都不止十次百次地“熟悉”過。出家二十多年,從未離開過下寺寺院,可以肯定,大殿中的元代壁畫,貞達絕不止研究過百遍千遍。他知道那是下寺乃至整個廣勝寺的“鎮寺之寶”。

怎樣把這幅元代壁畫“盜賣”出去,變成修繕處於“風雨飄搖”的下寺大殿,也非易事。

廣勝寺所在霍山山麓,當年坐馬車從洪洞縣城要整整跑多半天,且兵荒馬亂,四方又不太平,天災人禍,寺院門可羅雀。地主無糧,財主無錢,誰能買得這件“鎮寺之寶”?誰又能識寶?

貞達是個“能和尚”,他利用老鄉關係,終於把賣畫修寺的資訊傳到京城。京城有“牙行”,琉璃廠就有專業“牽驢手”。其中不乏山西行家。所謂“牽驢”就是“倒騰”古董文物,成功後一般收取10%的手續費。“牽驢”終於牽到了洋人,當時在京城確有一批“專吃”中國文化的洋人,他們一般都是“文蟲”,是中國文化的“行家”,領頭的那位美國人叫愛德華,也是中國古代文化的偏執者,愛得也如醉如痴。親自來到廣勝寺實地檢視,多次往返,最後以銀元1600元成交,愛德華等兩位美國商人得中國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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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芹齋

其實事情的背後也沒這麼簡單,廣勝寺要賣元代壁畫以求救寺廟一事最先是被中國大古董商盧芹齋得知。盧芹齋一生譽謗參半,但中國人似乎千夫共指其賣國奸商。中國在民國初年盜賣至海外的珍貴文物幾乎一半皆出於盧手,盧有“中國古董教父”一稱。唐“昭陵六駿”中的“颯露紫”、“拳毛騧”就是經盧芹齋之手轉賣到美國去的。盜賣元代大型壁畫這樣的“生意”當然不會繞過“中國古董教父”之手。盧曾派專人實地檢視,並且詳細研究了廣勝寺下寺大殿牆壁的構成,壁畫受損情況,當地數年天氣的影響。因為只要“教父”出手就不是“牽驢”,而是“賣驢”,把驢先自行買下再待價而沽。就像唐昭陵的兩駿石雕,他千方百計地買到手,然後運到美國展出,這叫“亮驢”,大都會博物館出資不如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出價高,他就在大都會博物館“亮驢”期間以12.5萬美元的價格翻手倒賣了。他深知元代這幅壁畫應出自宮廷高手,且篇幅宏大,畫技高超,是一幅元代的稀世珍品,值得“牽”回來。但盧芹齋老奸巨猾,不愧是“教父”,他研究後認為,由於質地、氣候、儲存等原因,此壁畫不宜切剝下來,即使剝離下來,儲存亦是難題,因為這幅大型壁畫的買主肯定在海外,不是法國、英國,就是美國,經長途運輸,最後再拼裝起來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難題,一旦剝離下來,很可能將成為永遠的殘品,毀於一旦,不但一錢不值,還將留下終身遺憾和身後的罵聲。盧芹齋知難而退,否則過盧的手,絕不會僅以400美元就出手。但盧“玩”中國古董果然老道,這幅元代的大型壁畫成交後剝離工作進行得十分艱苦,幾次差點半途而廢,一幅110多平米的壁畫被切割成數百塊,當運到美國後,重新組裝工作幾近停滯,裝拼不上。有的畫面已經變質發黴。“盧教父”有“前後眼”。

但美國人也執著,他們請來兩位義大利大師,果然專業,果然厲害,不但裝拼如故,而且每一塊畫面都作了科學徹底的“淨化”處置,就是現存擺置在大都會博物館的那個樣子。數十年風采依舊。這幅中國元代的大型壁畫也幾經沉浮。幾經轉手易主,裝拼後只在一傢俬人博物館中展出了一次,後因篇幅過大,只好委屈地捲起置放在倉庫之中。直到36年後的1965年,那位叫亞瑟·M·薩克勒的美國紳士,以紀念雙親的名義,把這幅壁畫捐贈給大都會博物館,這幅700多年前的成吉思汗帝國時期的鴻篇鉅製,才得以真正亮相於世介面前,成為“中國館”的鎮館之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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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勝寺壁畫殘跡

作為中國人,站在廣勝寺下寺大殿之中,望著東西兩壁空蕩蕩的裸露著麥黃色的土牆壁時,莫不百感交集。心痛之餘也感到《藥師經變》“犧牲”得也值得。就是因為用賣畫所得資金,才得以修繕下寺,才得以儲存下這間元代大殿的建築。尤其難得的是完整地儲存下大殿中的五尊元代的雕塑,那些佛像和菩薩造像也都是元代美術雕塑的經典代表。尤其是這三尊佛像和文殊、普賢二位菩薩彩繪雕像皆男身,都繪有黑色、曲捲的鬍鬚。元代時期的大雄寶殿是男人的世界,這也是一有力的佐證,自明以後,佛堂內的菩薩的性別才發生了根本變化。縱然如此,今天一踏進這間七間開臉,三間進深的大雄寶殿,都會有一種走進歷史的滄桑感和一種巨大的歲月氣場,皆源於這五尊元代彩塑的佳作。是中國元代藝術的傑出代表,對於中國美術藝術,中國佛教的貢獻,無可替代,無可比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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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人在悲痛之餘言之:賣畫救寺,也值得一書。這正是“盜賣”元代大型壁畫的“秘密”。沒想到竟然是公開的秘密。這顯然是違背盜賣文物的“潛規則”的。古今中外所有盜賣文物都是見不得人的,充滿卑陋、醜陋、齷齪,而廣勝寺的下寺似乎有不同,廣勝寺下寺要立一石碑,把出賣壁畫的前因後果,全過程都碑刻下來,記錄在碑,以昭示天下。這通石碑刻於1929年,其名為:《重修廣勝下寺佛廟記》,碑文記載十分詳細。因何必修佛廟,為何出售壁畫,原來在“盜賣”之前,“僧人貞達即邀請士紳估價出售,(並非偷偷摸摸,搞陰謀詭計。)眾議以為修廟無資,多年之憾,舍此不圖,勢必牆傾像毀,同歸於盡。因與顧客再三商榷,售得銀洋一千六百元。不足以募金補助之。”經查後人謂之“惡僧、俗僧”的貞達和尚,自己未動賣壁畫的一分錢,寺內筆筆有賬,查驗後封賬,貞達和尚脫去袈裟著農衣,娶妻生子還俗人。悠悠然,匆匆乎,那幅元代大型壁畫《藥師經變》脫牆而去已然80多載矣,望空牆而面壁思,何時鳳歸巢?

答難與質疑。

一、現展於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中國元代大型壁畫《藥師經變》兩肩處為何留有空白?原來是後殿大殿前後兩處有架殿橫樑,架樑之處故無法彩繪。

二、為何供拜藥師佛?

這幅元代壁畫《藥師經變》圖,就是佛教中追求的“東方藥師淨土”,是與西方淨土,西方極樂世界相同的意識世界。藥師佛的全稱譯為“藥師琉璃光如來”,也被稱之為“大醫王佛”,是“東方淨琉璃世界”的教主。他左右佛教稱“脅侍”,為日光、月光,也有說是左文殊,右普賢。供奉藥師佛是因為他有起死回生,妙手回春之力,可以解救眾人出病魔之苦難。

質疑。

一、當年賣畫修廟,是賣了幾幅畫?為何美國納爾遜博物館還珍藏著一幅同出於廣勝寺下寺大殿的元代大型壁畫《熾盛光佛佛會圖》?1929年一共賣了幾幅?1600塊銀元是一幅的錢?還是兩幅的價?這幅罕見的《熾盛光佛佛會圖》是捐給納爾遜博物館的,還是賣給他的?是誰經手捐的,或賣的?和盧芹齋有沒有關係?

二、據說《藥師經變》圖捐獻者曾有意向中國方面表示願意“完璧歸趙”,為什麼後來又捐給大都會博物館了?

三、“完璧歸趙”還存在可能嗎?企望《藥師經變》的迴歸。

一幅元代壁畫的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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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 壁畫元代廣勝寺下寺藥師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