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時光裡安安靜靜地過活,乃至老去;而不是,在繁蕪而喧鬧的忙亂中日漸荒蕪

在時光裡安安靜靜地過活,乃至老去;而不是,在繁蕪而喧鬧的忙亂中日漸荒蕪

爺爺的酒罈子

文/黃丹丹

節氣到了寒露,寒真的來了。秋風裡裹挾著細微的雨絲,襲來一股寒,同時,也擲來一股很篤實的香氣。哦,桂花又開了。

這個秋天,我被繁忙的生活抽成了一隻連軸轉的陀螺,心荒蕪得連棵草都長不了。“人閒桂花落”,對我這樣一個深陷無端忙亂的人而言,桂花宛若天邊的仙子,與凡俗的我,是不沾邊的。

但我還是聞到了桂香。這充滿善意的仙子,在憐憫我,同時也是提醒我。生活不僅是眼前的苟且,還有往昔與未來。

我循著那花香,覓到一株很瘦小的桂花樹,它怯生生地躲在大樓的一角,像個剛進城的鄉下姑娘,手腳都伸不開似的蜷在那裡。

我放下手中沉甸甸的檔案袋,湊著大樓裡透出的燈光,對著那株小桂花樹,去看它的花。是銀桂,花很小,但聚得很密,湊近了,香反倒不那麼真情濃烈了。香味變得有點虛,有點飄,那香居然含蓄得近乎矜持了。果然像個鄉下姑娘。

其實,我也該是個鄉下姑娘的,往前推兩輩,我爺爺就是鄉下人。做個鄉下人,多好。尤其是我爺爺那樣的鄉下人,善良、勤勞、實誠,受人敬重。每日三頓酒,笑眯眯地喝下去,日子過得不慌不亂,四時都盡在他的掌握之中,多好啊。

我站在桂花樹邊,想爺爺了。

爺爺走了二十多年,可我還是常常想念他。他總喊我“小酒罈子”,鄉下人,多重男輕女,但我爺爺不,他最疼的就是我。嗜酒的爺爺喚孫女作小酒罈子,是珍愛,還帶有一種期盼。期盼孫女長大,有出息,買酒給他喝。

作為爺爺的小酒罈子,我打小就知道,爺爺來了,就要去隔壁小店給他買瓶酒。如果是冬天,那酒還要放在酒葫蘆裡給煨暖了。我不知道那套瓷器為什麼叫酒葫蘆,它們一點也不像葫蘆呀,一隻細細長長的白瓷瓶,斟了酒在裡頭,再把它坐到一隻大肚子的瓷罈子裡,然後,往那罈子里加上熱水。過上一小會兒,酒香就嫋嫋地從瓶口飄散、升騰起來了。

我是聞著酒香長大的孩子,也是聞得出酒香的孩子,這得益於爺爺的培養。據說,在我還是個四個月大的嬰孩時,爺爺就用筷子蘸酒給我嘗。而我,居然也不哭,吧嗒吧嗒地嘬著筷子,吃酒還吃得挺歡。

只是,爺爺走得太早了些,他在我工作的前兩年離開了人世。不然,我一定會做個永遠倒不幹的酒罈子,讓他一天三頓,頓頓都美美地喝他最愛的酒。

爺爺走時不到八十歲,死因是腦出血。“都是酒害死的”,家人都這麼說。

他過世時,家裡堆滿了我爸媽給他買的酒。我看著那堆貼著紅商標的玻璃瓶,覺得它們真像炸彈,我認為是它們害死了我爺爺。我發瘋似的要扔掉那些“炸彈”。姑姑抱住我說,不能砸,不怪它們。要是真捨得喝這酒,他興許還不會走這麼早。作為鄉下人的爺爺,市場上賣品牌酒是他平常捨不得喝的好酒,他喝的都是鄉下小店裡散裝的劣質酒。

爺爺下葬的時候,那些白酒被悉數灑在了他的墳前。那一天,酒香十里。

我瑟瑟地在這株小桂花樹下立了很久。秋夜風寒,大樓像個巨獸,我和桂花都被它的影子吞噬於黑暗之中。

我突然伸出手,捋下一把桂花——像一個鄉下丫頭般,粗魯地捋了一掌心的桂花。然後,我走向同樣被大樓的影子吞噬的車,開啟車門,逃也似地絕塵而去。

回到家,我把一直攥在掌心裡的桂花,小心地放進了爺爺曾經的“酒葫蘆”。那隻細細高高的白瓷瓶早已不在了,只剩下了那個大肚子的瓷罈子。我一直把它放在我的書架上,寶貝似地供著。

桂花在壇底,蔫蔫的。我的掌心藏著香。我開啟一瓶酒,濃郁的酒香撲鼻而至。我把那酒緩緩地倒入爺爺的酒葫蘆,桂花被酒花捲起,翻飛,又緩緩地浮動。

酒香與桂香太沖人了,竟衝出了我的眼淚。我邊揩淚,邊潛回舊時光裡。我看見,那年中秋,我們一大家人在老屋院子裡的一棵桂花樹下吃團圓飯。爺爺自斟自飲,大約是喝開懷了,他衝我喊:小酒罈子,來,陪我喝一盅!大人們把他當酒瘋子,抱起我就走。

現在,我守著這小壇混了桂花香味的酒,真想,斟兩杯,與爺爺對飲。如果可以回到過去,如果可以選擇命運,我真願意,做一個被爺爺疼愛的鄉下丫頭,在時光裡安安靜靜地過活,乃至老去;而不是,在繁蕪而喧鬧的忙亂中日漸荒蕪。

TAG: 爺爺桂花酒罈子酒香桂花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