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鳥敲窗 想念周毅

2019年10月23日,《沿著無愁河到鳳凰》的作者,活字文化的朋友周毅(筆名芳菲)女士離開了這個世界。今天,活字所參與的一次小小的紀念活動也即將在上海舉行。我們特刊發這篇由《收穫》雜誌編輯、前《文匯報》記者吳越所寫的短文來想念這位集編輯、記者、作家於一身的才女。

林鳥敲窗 | 想念周毅

文 | 吳越

(作家,《收穫》雜誌編輯,著有長篇紀實文學作品《上海早晨》等。)

2015年一個夏天的午後,我和一歲多的女兒正在酣睡,臥室窗玻璃上傳來悶悶的撞擊聲,我向外探望,一片鑲嵌著白邊的灰色斜面霎時擦過屋簷落下。是小區裡常見的一種鳥。起初我並不在意,可是隨後的每天,這隻鳥都會造訪,最密集的時段是清晨五點多和午後兩點多,恰好都是孩子的睡眠時間,像是用頭撞出來的“呯”“呯”聲和以喙啄擊的“篤”“篤”聲此起彼伏,孩子翻滾不安,十有八九很快醒來,我心中慍怒。

很快就見到了那隻灰黑色、尾羽鑲嵌一圈白邊的雀子。它體格不小,警覺而敏捷,偶爾會在清晨身披霞光棲立在我家陽臺的外沿。可是究竟玻璃上有什麼吸引它頻頻撞叩?這行為又會持續多久?我茫然不安,上網搜尋答案不得,又問了很多朋友和朋友的朋友,包括鳥類學家和環境學家,似乎都不能解答。它並未銜枝而來,不像是要築巢,又形單影支,不像是為了愛情。它規律性的點選像一閃一閃的摩斯密碼,堅定地傳達著某種神秘訊息,可是我並不懂得,只覺得腦殼疼。

林鳥敲窗 想念周毅

作家周毅

雖不知所為何來,但也不能就此被動接受吧,我如同田間翁,遍求驅鳥方。那段時間,經過我家樓下的人只要一抬頭,就會看見紅白二色交替的熒光帶隨風飄舞,沒幾天,又會看到窗外懸掛了布娃娃,再過幾天,玻璃上貼滿大紅窗花——離過年還早得很呢。別說旁人看著詭異,我自己都有點神經衰弱了。可是沒用,無論什麼招,很快都被那雀子識破,照來打卡無誤。

在朋友們提供的各種各樣的解釋中,有一種可能最接近——那隻傻傻的鳥兒,把玻璃上映照的樹木,當成了真的樹。我家在一個草木繁盛的小區,樓下有幾棵樹長到了接近窗戶的高度,會不會在鳥眼的某個角度看來,玻璃鏡中也是個草葉葳蕤的世界?

林鳥敲窗 想念周毅

2016年冬天的一日,我給周毅的微信中寫了上述的這些事,告訴她,我如果寫這樣一篇文章,就叫《林鳥敲窗》。周毅是我所見到最接近自然神秀、山川造化的幾個人之一,我總很願意和她談樹木、生靈和季候。但我們很快串起了別的事,改成語音來去。昨天半夜裡,四下無人,我重聽她給我的語音微信,她明亮的笑聲馬上湧了出來,連同她鬆開擋住手機聽筒的手指時輕微的音量變化都那麼清晰。感謝技術,讓我每一次重聽這些語音時,都強烈地感覺到她仍然如常在我的生活半徑中,在我每一個想到她的念頭中。這並不是自我欺騙,每一次的“在”都是真實的,永恆的,甚至延續的。

周毅是怎樣的一種存在呢?十幾年前我剛到文匯報工作時,我的大學老師張新穎像是要介紹一個接頭人似地鄭重地說:“文匯報有個周毅,你見過了沒有?”因新聞部門和《筆會》副刊的辦公室隔得遠、工作交集也少,我確未見過,張老師露出替我遺憾的神情。這之後,周毅因病去治療,我又是沒機會見,等她病癒回來工作,我終於在大樓的電梯前見到了她——短髮,秀淨,眼睛閃閃發亮,一圈人問候著她,她得體地應對著,而面對一群(包含我在內的)新面孔,她像遇到了一陣風的春花,有些羞怯地悄閉些許,但仍然流露出善意、歡迎與好奇。這第一印象永難磨滅,即使此後我和她漸漸認識起來,不斷領略到她純真、活潑與嚴肅、嚴格並存為一的豐富個性,也不斷會回想起那個電梯邊宛若女大學生報到的她。

林鳥敲窗 想念周毅

從2017年冬天之後,她舊病復發“神隱“的兩年多里,我無法得知她的病情,她也婉拒他人探視。每念及她,我只允許自己領取一份最小劑量的淚水——在壞訊息來臨前,絕不提前哀傷,這是不與上天謬誤妥協的唯一方式了。可生病的人會孤獨,她是否知道這些懂得她的人是每天繫念著她而剋制著打擾?我想她需要知道。病是難以談論的,我和她之間隔了一層無法穿透的鏡面。我上下左右摸索著,就像是那隻曾在我家窗玻璃上撲騰的雀子,急急地想要傳訊,可出了一身的汗還是沒找到不那麼貧乏的表達。

我終於想到給她寫信,我寫了兩張紙,我在最後寫:“愛你的人很多很多很多,每天你都被我們深深惦記著、祈福著,我們默契地保持著你想要的寧靜。這眾人的寧靜不是孤獨。你絕不,絕不孤獨。”周毅讀到了我的信,但已經沒有力氣回覆了。二十幾天後,2019年10月23日,年僅五十歲的她與世長辭。

林鳥敲窗 想念周毅

回想幾年前那個冬日,當我和她談要寫一篇《林鳥敲窗》時,我說:“你一定想不到,最後用最簡單的一個辦法,解決了。現在冬天了,又有點想念那隻神秘美麗的雀子。”我忘了那個簡單的辦法是什麼了,也許那不是什麼“辦法”奏效了,只是翩顧人間的林鳥回到了深林中。

人本來就是雲霧煙霧的聚合,散逸是常態。但靈光是不會滅失的,尤其是像周毅這般芳菲的存在。

補記:

這篇小文寫成於2019年10月30日深夜。11月1日,我讀到了張新穎老師懷念周毅的文章《紀念週毅:存下一些話,幾首詩》(將發表於《收穫》雜誌2020年第1期),其中披露了周毅於2017年5月迴應他的詩《烏鶇》的一段“和詩”——

先看見字。

然後是,筆跡,

韻腳。

突然,聽見了鳥鳴,

我返身——拽著它——

深夜仰臉走進光灼灼的晨間樹林。

一陣不期然的暖流與欣幸。像是周毅安排了林鳥的影子進入我的夜夢,安排了不同的人成文後的交叉閱讀,安排了我和新穎老師在微信對話的空隙與靜默間,“突然,聽見了鳥鳴”。

end

作者著作

林鳥敲窗 想念周毅

《沿著無愁河到鳳凰》是作者芳菲閱讀黃永玉《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生髮出的隨想札記,透過對陳渠珍、沈從文、黃永玉等湘西人物形象與傳奇的抒寫,描繪了湘西的風土人情,以及鳳凰文化精神的傳承不滅。作為《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的“超級讀者”,作者以其“感應”之心,帶著對一部虛構文學作品的解讀,漫遊至現實中的湘西世界,在觀察與感悟中,將中國近現代百年變遷中的所存留的人心之美與文明之美,呈現於字裡行間。書中收錄有數十張黃永玉授權插畫與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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